半月后
沈若风单手紧紧将江念薇背在身后,急急穿梭在残肢断臂和横躺着的尸首间。
只见他们身后一轮赤红的血日高高挂在天际,似是被地面洒不尽的鲜血染红的一般。
阳光透过他们的背影在飞沙走石的地面打下一道重叠在一起的斜斜剪影。
数不尽的西崇贼将鼠兵横行在固安城的街道,往日融洽繁荣的一幕不见了,留在他们周遭的只有无尽的交织在一起的呐喊声与惨叫声,刀光闪过的一瞬,霎时间血花四溅。
“沈……大哥,你将我……放下来吧。”江念薇有气无力地趴在沈若风背后,强撑着半睁开眼,才气息微弱地说出这句话,便又禁不住阖上了双眼,上眼睑与下眼睑间只留下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那一日沈若风毫不容情地杀掉了宇文夏真之后,西崇的新国君隔日便得知宇文夏真死在了固安的音讯。
沈若风预料到西崇的新国君只怕是会借此时机对苍兰发动一场大战,便一直暗中潜伏在固安。
只是,他并未料到西崇的新国君竟是亲自挂帅出征,更未料到念薇于昨日竟恰巧撞上了这西崇的新国君,叫那人给抓了过去。
带着被严刑拷打过的江念薇从西崇新国君的营帐中逃出来之后,沈若风已单手负着她行了许久,直至此时,一路避开伏击和追杀,饶是沈若风也有些吃不消了。
他本就失了半只手掌,在此种艰难的情形下更觉不易。
即便如此,沈若风有些神色恍惚地摇了摇脑袋之后,依旧紧咬着牙关低声笑道:“小落,别怕,大哥很快……很快就将你救出去了。”
听得沈若风口中唤出的名讳,江念薇没精打采地掀了掀眼皮,嘴唇微微嗫嚅一瞬,最终没有解释出声。
即便意欲让若风不要误解,她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解释了。
她知晓她方才无意间道出的“沈大哥”三字又致使若风的记忆混乱,错将她认成夏洛小兄弟了。
沈若风单手负着江念薇将她朝上提了提,又迈出两步之后,只听得耳边倏然响起一阵破风穿空而过的声响。
下一瞬,沈若风微微分神朝旁一瞥,只见方才还随着他们流窜逃亡的年青壮丁陡然瞪大了眼睛,竟是一支利箭猛然穿透了这壮丁的头颅。
丝血未现,这壮丁已然色如死灰地瘫倒在石井旁了。
沈若风瞧清之后,更是抿紧了唇,丹田提气朝前方奔去。
“若风……别再管我了,你就将我扔在这儿吧,你的手……”似是感受到身后肃杀冷冽的气氛愈来愈近,江念薇缓缓掀开耷拉着的眼皮,不禁哽咽了一瞬。
若是继续如此下去,若风和她一个都活不了。
“小落,你别急,沈大哥,沈大哥这就想办法,你不会死的。”听得江念薇的哭腔,沈若风不免也有些急了,他连声安慰道,似是这样他们便都会好好地活着。
他竟是依旧错将他背上的江念薇认成了夏落。
闻言,江念薇更是难掩伤悲地伏在沈若风背上,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沈若风疾步向前跑着,正要穿过一个破落的草屋,却被跟前陡然出现的身影拦住了步伐。
“谢冷之?”他蹙着眉头顿下脚步,冷冷望着跟前的身影。
谢冷之嘴角轻轻勾勒着一道浅浅的弧度,只点了点头却并未应声。
在沈若风即将不耐烦地绕过他的时候,这才轻笑出声道:“若风兄,单凭你一人是无法让小落平安活下去的,我可以助你救下小落,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一瞬后才继续道:“那便是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救下小落,我敢以我这颗项上人头作担保。”
江念薇趴在沈若风背上,闻声缓缓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谢冷之将错就错地哄骗若风趴在他背上的小落,她如何不能瞧出谢冷之不怀好意。
只是,她着实是太过虚弱,有心无力,只得强撑着凑到沈若风的耳边,小声嗫嚅道:“不要,不要……信他。”
沈若风并未听清江念薇凑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只是抬起头直勾勾看向谢冷之,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你可以救下小落?”
说到此处,他亦是仿着谢冷之的语气顿了顿,慢吞吞回道:“我不信。”
谢冷之闻言了然一笑,正欲张口接着说些什么,面前的沈若风却陡然倒了下去,连带着他背上的江念薇亦是栽倒在地。
细细瞧去,只见沈若风侧腹部斜插入一支精致小巧的利箭,侧插的角度竟也未伤及江念薇分毫。
这样的工夫和胆大心细的程度,称作神箭手亦不为过。
瞧清之后,谢冷之敛这神色朝侧后方望去。
“何须拐弯抹角与他多言,既然意欲置他于死地,直接下手便是。谢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人还未近声先近。
只见来人身着一件银质盔甲,唇角带着一抹邪魅的笑意,来人正是西崇的新国君。
闻声谢冷之偏了偏头,不置可否地挑眉一笑。
……
二十年后
“大人,御医说您不能再……”
“滚开。”身着一袭白衫的清矍身影神色冷淡地一脚踹开了拦在了门边的小侍从。
小侍从被一脚踹翻在地,听得头顶响起的声音,无端生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明明是再通透清冷不过的嗓音,却叫他不禁惊遽地匍匐在地,四肢颤抖。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忽然庭院四下风声大作,暗夜之上顿时风扫云开,露出了被层层乌云遮盖的一轮明月。
这不知何时而起的疾风更是陡然吹动了清矍身影跟前紧闭的房门。
“嘎吱”的一声,就像是长长指甲划过棺材板的声响,连带着紧阖着的房门也应声而开。
房门被疾风吹开的那一瞬,小侍从全身不禁毛骨悚然起来,他双手摩挲着擦向额头的冷汗,紧接着才死死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朝房门内瞧去。
才瞧了一眼,小侍从顿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嘴中不住“嗬嗬”喘着粗气。
只见大敞着的房门内,一张高上斜斜地摆放着两支红烛,红烛上荧荧地闪着青光,风声一响动,青色的烛焰顿时缩到黄豆般大小。
小侍从方才一抬头正对上的却不是这烛焰,而是一副漆黑的木制棺椁,棺椁的盖子并未阖上,反倒大剌剌地敞着,一眼瞧去,就像是无底深渊一般引诱着小侍从的视线。
直至跟前的房门忽然闭上,小侍从这才浑身冒着冷汗回过神来。
他连忙直起身来,一路上摸爬滚打了好一阵,才跌跌撞撞地行至门房爷爷跟前。
“爷爷,谢大人,大人他又进到那屋子了!”小侍从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半晌,才将一句话完整得吐了出来。
门房爷爷张着一双浑浊的眼珠淡淡向小侍从瞥去:“怎么,瞧见那屋子里的东西了?”虽是疑问的语气,他的神色却含着几分肯定。
小侍从仓促地咽了咽口水,一双懵懂的眼中既惊恐又困惑:“爷爷,那屋子,那屋子怎么摆了个棺椁,黑灯瞎火的,差点没把我吓个半死……”
……
身着一袭白衫的清矍身影缓步朝棺椁旁走去,还未走至跟前,便见屋内高桌之上的两支红烛,青色的火焰愈生愈高,几乎要将墙上纸裱的“囍”字给焚烧掉了。
寻常人见了皆要落荒而逃的场面,他却顿下了脚步,细细瞧了半晌,一直冷着的唇角陡然翘了起来。忍不住出声唤道:“小落?你是不是来瞧我了?”
屋内静寂无声,并无人回答,惟有青色的烛焰时明时暗,不住地腾跃着。
耐着性子等了半晌,穿着白衫的身影轻轻叹出一口气,接着才转身走至棺椁旁盘腿坐下,敛下眉目神色安然地缓缓倚靠至棺椁边。
一边沉沉睡去心下一边念着:
小落,自固安那一日至如今,已然是二十载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遍寻四处却依旧找寻不到你的踪迹。
他知晓,小落你最爱他的容貌,也喜好风姿清冷的男子,这些年他一直寻着驻颜丹方好使自己容颜常驻,为得即是让小落你在归来的那一日,瞧见的依然是年青俊美的他。
只是,二十载过去,饶是他也不得不服老了。
对了,小落你护着的谢从安和沈若风已经相继亡故了,只有他这个不被你待见的人执迷不悟、厚颜无耻地不肯死去。
他要证实给他们看,小落你一定会“活着”回到他的身边,这一次,小落你会不会不再是护着旁人,而是护着他呢?
小落,你过了奈何桥了吗?为何一直杳无音信?若是实在不想“活着”回到他的身边,便只是魂魄入梦……他也是愿意领受的了……
伴随着杂乱无章的思绪,倚靠在棺椁边的白色身影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若是夏落能瞧见这男子的模样,一定会发现他阖着的一双猫儿眼平添着几缕情思,薄唇若有似无地抿着,光洁如玉的皮肤衬得他像是酣睡中的少年,惟有眼角无法抹去的几道皱纹暴露了他的年岁。
倚在棺椁边的男子正是谢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