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永梦城中央广场地下
沈若风穿过禁制,迈步踏入了梁季的地盘,他缓缓在一张银木桌跟前停了下来,出声打破了寂静:“说吧,找我来干什么?”
仰面躺在摇椅上的梁季这才动了动,取下遮在脸上的灰色毛呢帽,目不转睛地盯了好一会儿,眼瞧着沈若风快不耐烦了,这才挑眉道:“上面让你的动作缓一缓,说是徐徐图之,不要太冒进。”
见沈若风一张叛逆的唇微微张开,便知道他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来,梁季只得又打断道:“诶,先别急一一”他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出声唤道:“谢冷之?不对;林枫?啧;柳千恪?——算了算了,你的身份太多,连我都有些分不清你的真名叫什么了。”
他像是在给自己找补似地在半空中挥了挥掌,这才继续道:“这是上面传下来的密令,小子你可得掂量着点。”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沈若风满腔的话都被这一番小插曲给堵了回去,他抿唇颔首说:“可以,等白初彤和她养得那群走狗死绝了,我就即刻收手。”
他这样一说,梁季也不知晓怎么劝了,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不管你想怎么做,我暂时不会插手,不过牵连到我,可就不会坐视不管了。”
闻声,沈若风面无表情地点 点头,算是一口应承下来,就在他转过身迫不及待地离开时,梁季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又道:“我知道你想救她,但动静别闹得太大!“上面已经有所耳闻了………最后几个字梁季没有告诉他。
沈若风的背影一怔,不过也停留了一瞬,便又迈步离开了。
一离开梁季的视线,沈若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自己的住处。开门、关门、上锁,一气呵成。他的背紧贴着门,兀自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 抬手在半空中一挥,竟然出现了一道门,这门波光粼粼、水波潋艳,好似水做的一般。
或许有人会将它称作微缩门,因为门里的不过就是是随着人的心意而置成的一个微观世界。
不过,沈若风不愿意这样叫它,他更愿意称它为“他的秘密”,一个他和夏落的秘密。
原本这个微观世界的情景设置与调控,是由沈若风来掌控的,不过万般纠结下,他还是将主动权交给了夏落,或者也可以说是夏落的潜意识。
尽管他不愿意再回想当日的情景,可夏落的成身的确是被白初彤养的那些野狗给啃噬了个干净。
他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这是他身为永恒任务者的缺陷,一个即便他身为永梦城最高等级的任务者也无法改变和挽救的致命缺陷。他可以在任务世界能随心救下自己愿意施救的人……可是,在永梦城中,他不行。
他沈若风唯一能做的,只有将夏落的灵魂封装在最宝贵的器皿里,然后等到最恰当的时机再给她重望肉身,没错,重塑内身,就像是那座肮脏臭烘烘的绿塔里的人给二十二重望肉身一样。
没想到, 他有一天,竟也会变成当初自己最厌恶最胆怯最懦弱的人。
他和梁季同属于一个派系,大部分叫他们“鸽派”,而金渊河对岸那座绿塔里的人,则被称作“鹰派”,鸽鹰两派的恩怨究竟有多久,谁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永恒被金渊大帝创建以来,恩怨与嫌隙便生出来了。
最初, 金洲大帝还不叫金渊大帝,还只是一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他怀端着远大理想,向往着诗和远方,可正如所有掌握了权力的上位者一样,一旦尝到了欲望的甜头,欲望便反攻其心。
当初怀揣着远大抱负的少年开始给自己取名叫‘金渊大帝”,他暴力镇压自己掠夺来的人民,永梦城里怨声载道、皆是一片苦不堪言。
一段时日过后,人们开始起来反抗了,不负众望的是,金渊大帝最终被镇压了下去,只不过两边都是元气大伤,而大帝手下的势力,鸽派的人再无力驱逐,只能将其赶往金渊河岸作罢。
可是这些年,桥上的禁制越来越弱,“鹰派”的人也愈发鑫蠢欲动,而白初彤便是其中最臭名昭著的那一个。一想起这些事, 沈若风便有些懊悔自己当初为何要在夏落眼前幻化成白初彤的面貌,他只是图个方便,却酿下了如此大锅。
不过,他看得也很开,就算“鹰派”重新占领了永梦城,又能怎么样呢?见证过夏落当初身处的世界,他只觉得永梦城就像是个被遗忘了上千年的牢狱一般,令人索然无味、无趣至极。
这时,沈若风己经迈腿走到了夏落兼职打工的餐馆,他斜倚在餐馆远处的一棵树下,瞧着夏落和朋友谈笑风生,瞧着夏落因犯了点小错而被老板骂,瞧着瞧着,他的唇角和眼角不自觉带上了柔情蜜意。
这三个月里,他见证了这个微观世界,或者说 夏落潜意识世界里的春去秋过、寒来暑往。
只是潜意识的波动是没有规律可循的,这片小世界的情景也只会随着夏落生前的记忆而变化。“生前”,也并非是永梦城中的“生前”,而是她梦最开始的地方,她的家乡、她的故土。
在这个微缩世界中,他往往能在一瞬间从这个地方变到另一个地方,唯一不变的是,他一直是夏落眼中的陌路人……毕意她生前还不认识他呢,沈若风的唇角难便带上了点苦笑。
“先生 !先生!您要吃点什么?”一双手在沈若风眼前,且不死心地挥舞着,好一会儿才唤回了他的思绪。
沈若风骤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眨眼之间,已经从倚着的树边坐到了夏落打工的餐馆中,他的脸上并没有惊讶,只是笑了笑,启唇道:“吃你——”
等夏落愕然一愣,他这才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开心起来:“给我来一份蛋炒饭。”
三个月的时光里,常常有这般辛酸但又幸福的时刻,不过,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烦尘琐事总是来得如此之快,他甚至还来不及吃上一口跟前的蛋炒饭,身影便又很快从他和夏落的秘密世界中消失, 退回到了自己应该在的地方。
沈若风将后背从门板上移开,启锁、开门,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屋外的人。
那人眼里泛着兴奋的光芒:“大人,白初彤,我们在金渊帝坛里抓到了……”
沈若风自见了一面夏落,心情原本就不错 ,如今听闻这个消息,更是抚掌轻笑起来,回道:“吩咐下去,不要让她跑了,我随后就到。”
来人得令退下了,沈若风这才又阖上门,款步走到床边,手探入枕下,寻摸了一会儿,掏出一个东西来,他垂眼瞧了刻,唇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半个时辰之后,金渊帝坛
白初彤坐于帝坛中央,即使她双手被捆缚在身后,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混不在乎的模样,她望了望四周人数众多的“鸽派”手下,突然出声打破了寂静和沉闷:“怎么,你们的头还没来,莫不是怕了吧?”说着说着,她忽地打了一个哈欠,脸上的神情瞧着就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在我的地盘上和我斗,你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说罢,白初彤甜甜一笑。
闻声,这一群看管白初彤的人没有一个敢动的,甚至愈发警惕起来,只是人群之中,难免有人被白初彤这一番激将法给惹怒了。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到今日,堪堪才归入“鸽派”之下二十天,沈若风乃是她崇拜的偶像,怎么会容许有人在她跟前这般肆无忌惮地诋毁。
她口中呼哧呼哧喘着气,眼瞧着忍不住要冲上前去和白初彤理论一番,她身旁的同伴连忙拿手挡在了她跟前:“小唯,不要冲动,要是被沈大人知道了,咱们可没好果子吃!”
小唯如今已被气愤冲昏了头脑,又如何顾忌得上同伴的阻拦,殊不知她越是愤怒得难以自控,白初彤就越是魇足,可就在白初彤浅笑地看着这愚蠢的孩子越来越近时,却被一道哄笑声给打断了。
“不敢不敢,在白小姐的地盘,我们怎么敢放肆。”来人面还未露,声却先近,“鸽派”阵营里,熟知这声音的手下一听清这道嗓音,浑身的紧张与警惕不由得都松懈了些许。
白初彤和沈若风二人,哪个不是人精,她自然听出了沈若风话中的反讽之意,可白初彤仍是镇定自若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将本小姐放开,若好生招待,还可既往不咎。”说到“既往不咎”四字,就像是碾着舌尖从唇角吐出来似的。
沈若风闻言轻笑一声:“不急,我这就派人给小姐松绑,一定用好茶伺侯着,来人!”他拍了拍掌,低头同赶上前来的手下耳语了几句,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的黑色瓷瓶交予了那人手中。
赶上前来的手下还以为沈若风真要将好不容易抓来的白初彤说放走就给放走,可当他接过沈若风违过来的黑色瓷瓶时,他便知道自己想错了。只是,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白初彤是否太残忍了,他知道自己不应当同情白初彤这样一个作恶多端的敌人,可沈大人递给他的黑色瓷瓶里的东西不是早就当作禁药被禁止使用了吗?
沈若风见身旁的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由得浅笑着催促道:“快去啊,迟了,要是白小姐不高兴,惟你是问。”
那手下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终于攥着手中的瓷瓶抬脚向白初彤走去。
白初彤听沈若风一番话说得比唱得好听,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盯着那黑瓷瓶想,什么时候沈若风也会如此好心了?等等……“沈若风,你敢!那可是禁药,你想干什么!”
白初彤脸上镇定自若的表情终于变了,她瞪大了眼睛,声音震得头顶上方的香炉铁链晃荡不停。
沈若风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反问道:“白小姐,你可是使用秘术和禁药最多的人,跟我讲这个,未免有些太可笑了吧?”说罢,他语气顿了顿。
停顿的间隙就像死亡例数一般,两秒之后,才判下了凌迟一刀:“动手!”
“沈若风!我的人就在外面等着,只要我一声令下,我倒要瞧瞧是你的人死得多,还是我的人死得快。”白初彤冷笑一声,原本端坐于地上的身子终于有些慌张得动弹起来。
“不劳白小姐费心,你的手下们正在地底下等着你一起陪他们去喝茶呢。”沈若风无动于衷地听着,缓缓朝不远处自打着哆嗦的人扫去一个冷冷的眼色。
随着沈若风的话音落下,那手脚像钟摆一样哆嗦个不停的人终于咬紧牙关, 打开手中瓷瓶的木塞一股脑地将瓷瓶里散发恶臭的液体对准白初彤一股脑地倾倒了下去,倒下去的那一瞬间,这胆小的手下马骤然扔开手中空了的瓷瓶,飞出来的几滴灰绿色液体落在地上,噗嗤噗嗤地冒着泡。
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白初彤如今的模样,登时吓得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回了人群中间。
灰绿色液体顺着白初彤的头顶、发尾而下,液体途径的地方,全都僵成了石块,先是发丝、耳朵、鼻尖、嘴巴,然后是躯干四肢,最后直抵五脏六腑,不过眨眼之间,她甚至还来不及呼救一声,整个人便化成了一座石像。
白初彤就这么死了,杀了“鸽派”许多人的白初彤就这么死了,“鸽派”的所有手下立在远处,瞧着远处那一尊人不人、鬼不鬼的塑像,先是汗毛直竖,紧接着人群之中才是一片哗然,就像是不敢相信白初彤就这么经易地死了。
小唯立在人群中央,目光呆愣地盯着着祭坛中间的人,不,不应该叫人了。白初彤如今已经成了一尊盘坐于地上、面目狰狞丑陋至极的灰黑石像。忽然,小唯揉了揉眼睛,可等她再晃眼一瞧时,那座灰色石像那还有面目可言,不过徒剩下了一处额头和两只硕大的耳朵。
小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急忙收回视线想;从前爷爷告诉她,当初金渊大帝就是这样被人化成了一尊石像,而金渊大帝死的地方,也就被人叫作一一金渊帝坛……迷茫间,小唯忍不住想起了很多事情,可等她回过神来再去寻沈若风的身影,她的偶像沈若风却早就不见了。
……
沈若风又站到了夏落打工餐馆外的那棵树下,他抿唇望着餐馆内忙碌的情景,一幅沉思的模样。
他原本并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白初彤,毕竟,伤害夏落的人,他会让之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可真踏进金渊帝坛和白初彤周旋时,他却不觉得折磨她有多快乐了,他只觉得烦躁和不耐烦,甚至连多瞧白初彤一眼都坚持不下去……
沈若风抬头望了望亮得有些刺眼的天空,第一次主动抬腿走进了夏落打工的餐馆。
夏落一声“欢迎光临”还未说出口,便被人猝不及防地抱了个满怀,她的头被强制抵在那人胸前,挣扎了好一会儿,她却在这流氓的一声哀求中败下阵来。
“小落,让我抱抱你吧。”他嗓音里的哀求恳切得就像是小猫觅食一般。
夏落不由得愣了愣,最后缓缓抬起手拍了拍跟前人的后背,而她的同伴闻声也从厨房里奔了出来,夏落在旁人的调笑声中倏然涨红了脸,可意欲反驳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趁间隙偷眼瞧了瞧跟前“登徒子”的模样。
别说,还挺帅。她终于放下心来,安分地待在他的怀抱里,任由这“登徒子“将她越抱越紧。
而餐馆外,一带杨柳隔湖眺望着对岸的骄阳,山峦在远处缓缓起伏,山色天光相接处,露出松杉一丛丛一簇簇的纤纤尖顶。忽地,一只黑羽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树梢,一边啄着翅膀下的细小枝叶,一边不时地偏头瞧着餐馆内的甜蜜情景。
……
两年后,永梦城中央广场
“欸,你听说了吗?沈大人今日要在此娶妻呢!”
“当然听说了,谁不知道一个月前沈大人带回来一个女子,那阵仗,好家伙,我从来就没见沈大人对谁那么温柔。”
两个黑帽黑袍的人望着远处的情景,不由得聚在一处交头接耳起来,一派兴奋的模样。
“欸,快瞧,迎亲的人来了!”广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人群中,一个人突然踮脚指着不处叫了起来。
那最先叫喊起来的人登时被当做了知晓内情的,个个都朝他身边挤去,以探得独家八卦。
“咦,沈大人呢?”
“啧啧,这锣鼓喧天的,沈大人为什么不弄时下最流行的白婚纱和白西装,好歹还能让我们去教堂观摩观摩。”
各式各样的疑问七嘴八舌地涌向了最先叫喊起来的人,他只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躁动的人群摆摆手:“大家安静,我想沈大人自有用意,关心这个,还不如赶个巧去瞧瞧沈大人的娇妻漂不漂亮!”
闻言,人们四散开来,又争先恐后地涌向了迎亲队伍。
殊不知话题中心“沈大人”此时此刻之所以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乃是因着他和自己的小娇妻正一同挤在花轿之中呢。
夏落被挤在花轿一角,恶狠狠地瞪着这会儿没脸没皮地坐在花轿正中央的沈若风,好不容易忍住了踹他下去的欲望,才咬牙切齿道:“你还不给我滚下去,到底你是新娘,还还是我是新娘了?”
“当然娘子你才是新娘了。”沈若风一脸无辜地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恳切道。
“那你还不下去?!”
“我不想和娘子分开。”
“沈若风,不,我应该叫你什么好呢?谢冷之?柳千恪?”夏落掰着手指头细数了一遍面前的男人在她的任务世界中所扮演过的角色,怒道:“你未免太得寸进尺了,就咱们之前那些恩怨,再加上你招呼都不打就自作主张要办婚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你还……”骂到最后,她竟有些词穷起来,只得用气到颤巍发抖的手指对着沈若风的鼻尖。
沈若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喋喋不休的夏落,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你还在听我说话吗!”夏落一眼就瞧出沈若风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得满脸愤懑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没有回答,紧接着,夏落就瞧见沈若风的脸蛋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她皱了皱眉,一掌推在他的胸口上,手掌推过去的那一瞬间,夏落就有些后悔了, 果然,沈若风登时闷哼一声,捂着胸膛,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痛苦。
夏落攥了攥掌心,刻意偏过头不去瞧沈若风,以免又被他蒙混过关,“你别以为你救了我又照顾了我两年,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啊,为了我受伤也不可以,我跟你讲,我这个人是有原则的人……”你再不下去,我就踢你下去了。
可惜,话还未说完,她的唇便被人堵住了,感受到唇上紧抵着的柔软,夏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正想再推出一掌,思索了片刻,她却又收回了手。
沈若风长睫微颤,半阖着眼,扶着夏落的脑袋一寸一寸加深了这个吻,而渐渐地,夏落也在这个绵长得有些过分的吻中沉溺了进去。
……
春去秋过,寒来暑往,从此,永梦城中一直流传着两人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