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
甘家的大门和院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斑驳老旧,死气沉沉,野花开的肆无忌惮,只是颜色俗气、香味更俗气。
甘南却很喜欢,他觉得这些野花很好,很有生命力,一点也不自轻自贱,更不娇气,只是努力的绽放。
他会按时给这些花浇水施肥,还不让甘伯修剪,让它们自由自在的生长。
“这样才生机勃勃吗。”
甘南总是这么说,他似乎什么时候都没有想要正正经经的过日子。
甘云一向很讨厌他这样。
此刻,这些野花同每年一样盛开,一样的生机勃勃,只是甘南却躺在棺材里,人仿佛缩了一圈,瘦小苍老。
怎么从前从没有觉得他如此瘦、如此苍老,记忆中他一直很高大、好像不会老。
甘云,说不出任何话,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是呆呆的看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对父子只要见面就会相互厌恶,不欢而散,从未向此刻这样安静的陪在对方身边。
甘南不知道该如何当一个慈父,甘云更不知道如何当一个爱子。
看着看着,甘云忽然伸出手去,又停在半空。
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那个疯秀才?
根本不是什么急病身亡,是自断心脉。
“为什么会这样?”
甘伯跪在一旁,低声回答。
“老爷累了,想要好好休息。他吩咐过,一切从简,今日便回甘家老家。”
他看着甘云。
“由我扶灵回去,云郎你……尽可放心……今天是最后一面,你能不能……多待一会?”
房间里很安静,甘云咬了咬嘴唇。
“我不能多待,他也未必想让我待在这里。”
他停了一下。
“我本来……有事要问……”
甘伯似乎知道他的想问什么,苦笑了一下。
“他最爱自由,却被困了大半辈子……连带着你也被困着……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们都能解脱,他做过的事便随他去,从此再和你无关。”
甘云所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他紧握成拳,让自己冷静。
“他有没有什么话?”
“花小园,一个很不错的人,你若想去江湖上走动,不妨找这个人。”
甘云闭了闭眼睛,硬撑着让自己语气如同平常,他从来没有在甘南面前软弱过。
“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说完之后,他又笑了。
“怎么会失望呢?他从来都没有对我有过期望……”
甘伯低声回答。
“我没有儿女,不知道当父亲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老爷……他一直都是以你为荣。”
甘云顿了顿,看着窗外,摇了摇头。
“可我恨他……他是个懦夫……他一直都在逃避,就连死都是在逃避……”
甘伯也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忽然说道。
“甘南,或许在世人眼中他浪荡、任性、败家子,可在我眼里,他是最有勇气、最有情义的人,没有人能比的上他;我追随了他至今,从未后悔。”
他擦去眼泪。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劝你……人都死了,人死如灯灭,灯都灭了,再在乎又有什么用呢?之前我劝你的那些,都忘了吧……你是自由的,你也不是我,你也没有欠过任何人, 我不应该那么说你。”
“甘伯……”
甘伯忽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又跪在地上执意行礼。
“云郎,我已经老了,余生只想给老爷守墓;他曾经是个热闹的人,很害怕孤单,我想陪着他说说话……今后的路,你就要一个人了。”
甘云心情沉重,几乎喘不上气,但他却咬紧牙关。
“……这又何必……”
甘伯深深的叹气。
“当年我的武功被废,内力全失,名节被毁,只有他相信我。你从未了解过他,……可你不了解他也很好,很好……”
他看着甘云。
“这里是你的家,无论复爵与否,以后累了,记得回来。”
阳光正盛。
马车里的甘云,很安静。
他心里很空。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很孤独,很不被人理解,但他不在乎。
孤独是他的力量,也能保护他。
但现在他才明白,此刻才是真正的孤独。
从此以后,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再无羁绊。
就要到大理寺,甘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着和平时一样。
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他都只能以坚强示人。
任何情绪、任何痛苦,他都只能默默咽下,等到无人时才能舔舐伤口。
大理寺的人看到他进来,眼神里都带着探究和同情,更多的是惊讶;陈度远远看着他,第一次没有出口嘲讽。
甘云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难道没有事情要做吗?
但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阳光照得他头皮发紧、浑身发冷、腿软、还很想吐。
密信上约好的时间是午时,早上被甘南的死讯打断,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同大理寺卿提上一句。
死了的人,便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不是吗?
甘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身为甘家人,不就是应该这样吗?
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他不必为了甘南的死的痛苦,因为这个世上要痛苦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多了、因为他原本就在恨甘南不是吗?
甘南不理解他,他更不会理解甘南,现在阴阳陌路,不就是最好的安排吗?
陆祥已经闻讯赶来,手里还提着一堆祭奠用的东西,看到他眼神即震惊又很担忧。
“甘云……你……怎么回来了?”
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甘云正在桌上翻找着什么,笔墨纸砚还有卷宗洒了一地。
陆祥快步过去,拉住他。
“甘……”
看清楚甘云的那一刻,陆祥惊的说不出话来。
才短短一个时辰不见,甘云已经变了一个人。
灰败、毫无生气,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只剩下空洞,浑身都在颤抖,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
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祥又惊又怕,轻轻的叫他的名字。
“甘云……甘云……”
甘云看得见、听的清楚,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这一路强忍的情感,此刻看到陆祥便再也无法控制。
这世上,只剩下这个朋友。
只有在这个朋友面前,他才能哭出来。
“我……”
甘云心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屋里有人走动、有人说话,还有人再给他把脉。
然后又变得很安静,昏睡中有人一直在给他擦脸。
甘云知道自己一直在哭,无声的流泪,止也止不住的眼泪。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泪这么多。
看着他睁开眼睛,陆祥似是松了口气。
“你别担心,郎中说你是急火攻心,休息就好。”
过了一会,他看着甘云。
“……你……节哀顺便……”
甘云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床顶上的雕花,从来没有发现,这上面的雕花如此的细致。
他好像应该伤心,此时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有其他的感觉。
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都已经空了,又好像分离出了另外一个甘云,正在旁边审视着他。
看了好一会,他才开口。
“现在是什么时候?”
陆祥愣了愣。
“酉时三刻。”
甘云费了很大的劲才算出,已经过了密信上约好的时间。
无论密信上的信息是真是假,他都无从得知。
但如果是真的要告知他私盐的消息,应该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那就还要另约时间。
“有人送信来吗?”
陆祥一愣,以为他问的是甘伯。
“甘伯……酉时一刻送了口信……已经启程了。”
甘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咀嚼着这句话。
在甘家,他还有一句话没有问,甘伯是不是对他也很失望。
他没敢问。
发了一会呆,甘云慢慢的坐起来,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只有一双发直的眼睛又木又黑,他感到很累,连呼吸都有些勉强。
看了看周围,房间已经收拾的整整齐齐,好像刚才的混乱就是一场梦。
他有些失神,分不清此时彼刻,哪个是梦,还是自己一直都在梦中。
陆祥看他这样,心里难受,在旁边忍不住哭了出来。
“……难受……就哭出来吧,你这样,我……”
甘云看着他哭,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担心,但心里还是很空洞麻木。
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奇怪,就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这世上,只有这一个朋友了。
甘云告诉自己,要珍惜这个朋友,便要完成自己未完成之事。
“我哭过了……”
陆祥抬起头,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已经为他哭过了……”
甘云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下床,或许这样强行让自己动起来是一种正确的选择,麻木的感觉正在一点点消失。
“我不会再哭……”
他摇了摇头,拿起了佩剑。
“他说以我为荣……不论是真是假,他总算说了一句很正确的话。甘家一定会以我为荣。我是甘家的人,我不会像他那样,永远不会!”
推开门,太阳西沉,甘云还是觉得刺眼,身形晃了一下。
陆祥从后面扶住了他。
“你要去哪?!”
甘云站稳,轻轻抽出胳膊。
“积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