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没用的东西!”太后将杯碗往地上一摔,怒不可遏道,“到现在连皇上究竟什么病都看不出来,要你们何用?”
御医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滚出去!”
将御医们赶出房间后,太后一个人坐在床沿,疼惜地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风重光,伸手抚了抚他略显稚嫩的面颊,憔悴一叹,转头看去。
墙壁上,静静垂着《东海游仙图》。
“游仙啊。”太后缓缓走到画前,双手合十,右手手腕上垂着一串紫檀佛珠,虔诚祈福道,“你保佑了吾儿那么多次,这一次,也请保佑他。”
楚秀心如何保他?
她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保不住。
那天沈临若没在大佛寺倒还好,可惜他在,那么出了事,他就也有一份责任。况且太后本就不喜欢他,如今见他没事,自己儿子却成了这幅模样,于是更加迁怒,沈临连降三级,如今已跟常遇夏是一个等级了。
他这级别一降,《艳鬼图》直接废了一半,原本为左无忌量身定制的许多计划,统统胎死腹中。
即便不废,沈临暂时也没空处理此事了,他负责审问那天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离风重光最近的那几个宫中人,看里面是否藏了真凶。
只能说人的运势潮起潮落,有人一朝跌入谷底,有人一夕一飞冲天。
前者说的是沈临,后者指风满袖。
这段日子来,淮安王府门庭若市,真是好些年没这样热闹过,当然,来者身份都不怎么高,毕竟真正的门阀巨鳄都还在观望,不会这么早就下注,但那些小官小员的就没这么多忌讳了,怕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抢着来烧冷灶。
有人直截了当:“小女年方十六,知书达理,品貌端正,王妃若有意,下次我便将她带过来相看一番。”
这种上赶着卖女儿的人家,王妃自然看不上,一连见了好几个这样的人,渐渐觉出些不对来,忙将此事告诉老王爷。
淮安王调侃道:“你不是一直头疼阿袖的亲事么?现在这么多人跟他提亲,岂不合你意?”
“合什么合?”王妃忧心忡忡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王爷,你快派人查一查,别是阿袖搅进了什么麻烦事里。”
淮安王虽是个闲散王爷,但也不至于耳聋眼瞎,宫中发生了那样骇人听闻之事,他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见,当即将风重光遇刺,昏迷不醒的事情告诉了自己妻子。
王妃一听,先惊后忧,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难怪一群人惦记上了阿袖的婚事……”
先帝子嗣单薄,一辈子只有一个风重光,风重光打从生下来开始,就体弱多病,总是三天一发烧,五天一感冒的,虽然都不是什么大病,但总是卧病在床,这样的体质,太后哪里敢让他太早沾染情事,故而直至今日,不仅后位悬空,诺大一个后宫内,连个有正经名分的妃都没有。
无后,无妃,自然也就无子。
倘若他这次没熬过去,谁来继承大统?
“越是这个时候,我淮安王府越不可轻举妄动。”淮安王沉声道,“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呢……尤其是宫里那位。”
他指的是太后。
先帝薨后,太后将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旁边有人经过,她都看不见,只看着年幼的儿子,只跟年幼的儿子说话,仿佛别人不存在。
这其实是一种病,但太医不敢说,只道太后不宜忧思过重,恐伤身体,建议她没事念念经,作作画。
太后手腕上缠着佛珠,却背不出一页经文,日日作画,十年后与十年前一样的水平,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病从来没好过。
王妃与太后同出一族,对这位族姐的情况,知道的比淮安王还多些,一听他提起宫里那位,眼中忧色更重,她也是个母亲,她也想保护自己的儿子,一咬牙道:“不行,我们得尽快为阿袖说一门亲事。”
“说谁?”淮安王反问,“这时候无论选谁,都有结党营私,拉帮结派的嫌疑!落在宫里那位眼里……”
王妃一咬牙:“那就娶个平民女子!”
“平民女子?”淮安王一楞,“我知你想要保护阿袖,可这也太过委屈他了吧!”
两人在这问题上争执不休,直到风满袖闻讯而来:“父王,母妃,你们为何事争执?”
“儿啊!”王妃委屈巴巴,一把拉住他的手,将自己的担忧仔仔细细说给他听,最后叹气道,“为今之计,只有娶个平民女子,才能打消宫中那位的猜忌,时候晚了,我怕她胡乱给你指一门婚事,借此来磋磨你。”
比如京中有个著名的灭门寡妇,嫁谁谁死,然后继承一大堆遗产回娘家,官府一直怀疑她是个连环杀手,杀夫敛财,可一来找不到证据,二来这寡妇是侯门私生女,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谁也不愿平白无故得罪人,尤其是背地里有些能量的人。
风满袖将她的担忧看在眼中,他虽然不大爱说话,但却是个孝顺儿子,犹豫片刻,说:“儿子心里有个人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王妃楞了一下,“不对,你说你心里已有了人选?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品性如何?”
一箩筐问题砸过来,把风满袖砸得头晕目眩,眼看着父母已经开始商讨良辰吉日,以及何时去下聘,忙制止道:“八字还没一撇,且稍等几日,我先问问她的意思吧。”
他这边在商议着婚事,殊不知,宫里也有人在惦记他的婚事。
“哼。”太后冷哼一声,将手中刚刚看完的名单丢在地上,“好一个淮安王,好一个风满袖。”
名单上,记载着这几日进出淮安王府的客人。
其中有些名字特地被红圈圈出来,代表这些人或有意,或无意跟风满袖提过亲。
“从前哀家看他可怜,提了一句他的亲事,人人避之不及,怎么这时候,就一个个把他当成香馍馍了?”太后冷笑道。
宫女太监皆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太后慢慢踱到一人身旁:“曹公公,你来说。”
曹公公心中哀叹一声苦也,嘴上磕磕碰碰道:“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觉得哀家的重光要死了,所以迫不及待的要拥立新皇,对不对?”太后问。
曹公公哪里敢应,如淋了一场大雨般,汗水顺着鬓角额头落下,在地上积了一个小水洼。
太后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从前她还觉得阉人至少比朝臣可靠,朝臣还有家族要振兴,但阉人只有皇帝可以依靠,但风重光出事时,离他最近的就是阉人……
不能以身护主,养他们何用,太后一挥袖:“全部出去!”
“是,是!”太监宫女们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诺大一个宫殿内只剩下太后跟风重光两个,她这时才容许自己脸上流露出一丝哀戚,泪水缓缓落下。
“全是叛徒,全是贼子。”她坐在床沿,抬手抚摸着风重光熟睡的侧脸,落泪道,“行刺你的人,到现在也没抓到,你还活着,一群人就迫不及待的找人替代你,我儿,你放心……母后决不让他们得逞!”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咬牙切齿,字字皆是恨意。
眼见于此,楚秀心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沈临已经连降三级了,风满袖已经快被当成幕后主使了,这样下去,谁知道太后会做出什么来?
轻轻叹了口气,她还在生沈临的气,好几天没跟他说过话,但一见他要倒霉,就忍不住第一个出来替他说话,归根究底,还是放不下他。
“谁?”太后听见这声叹息,立刻回转身来,想看看是哪个奴才如此大胆,都叫他们出去了,还留在屋子里。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她正觉得奇怪,以为是自己这几天睡眠太少,出现了错觉,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太后,你真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太后的目光终于寻对了方向,她微微瞪大眼睛,好半天才确定自己不是出现幻觉,语气里却还是带着一丝询问:“……东海游仙?”
说话的,赫然是墙上挂着的《东海游仙图》。
世事动荡,人事变更,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再过几千年,眼前的洛水女仙依旧会漫步在东海之上,手中抓着一条金链,而链子底下牵着的那条游龙,却已经熬不过岁月,变成了一具浮在海面上,供她落足的枯骨。
太后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扑过去道:“不是说十二美人图,每一张都有特殊能力,每一个画中人都会竭尽所能的保护画主吗?重光如此爱你,你为何不保他?”
只听画中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问她:“我最初在谁手里?”
太后愕然看她。
“我最初,被人献与你。”画中的游仙俯视着她,眼中似带一丝悲怜,却不知是怜她还是怜自己,“我最初选定的主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