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秀心入宫时,沿途看见跪了一地的人。
趁着太监过去敲门之际,裴御京将扇子抵在唇前,低语道:“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楚秀心:“……什么约定?”
“我从此戒了别的猫。”裴御京,“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楚秀心:“什么事?”
没等裴御京回答,对面大门缓缓朝两边敞开,明黄色的帐子,跪了一地的御医,还有忙得不可开交的少主。
以及怒火冲天,已经站在发疯边缘的太后。
“裴御京。”她残忍笑道,“哀家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裴御京拱拱手:“太后请讲。”
“哀家本想杀了他们。”太后扫了眼四周,“从今天负责伺候皇上的宫女,太监,到今日负责巡视的侍卫,还有那群半点用处都没有的太医……”
“太后饶命!”
“太后,太后,看在老臣为先皇看过病的份上……”
“太后,冤枉啊!”
一时之间,求饶声,哭泣声,叫冤声汇成一片。
“都住口!”太后厉呵一声。
众人噤若寒蝉,只要一个年纪极小的宫女,按耐不住,发出小声的抽泣。
“……把你的扇子拿出来。”太后淡淡吩咐道,“让妖猫看一眼,犯人在不在里头,若在,只杀他一个,若不在,全部杀光。”
“是。”裴御京慢慢抽出扇子,走跪着的人面前一一走过。
他就像个提着刀的刽子手,每走一个人面前过,那人或者呼吸沉重,或者汗出如浆,还有个年老太监扛不住这压力,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莫说他们,连楚秀心都觉得紧张。
她哪儿能辨什么忠奸,她不行,裴御京就行?
但残忍就残忍在这,若是他们不从里头选一个出来,那么所有人都得一起死。
可选错了呢?无辜中选的这个,就活该替其他人送命?
“拿凉水把他泼醒。”太后毫不留情,吩咐完,立刻有几个宫人冲过去,用茶水将晕过去的老太监泼醒。
醒过来以后,那老太监连衣服上的水都不敢拧,急急忙忙跪回原来的位置,茶水顺着他脸上的褶子,鬓角的白发,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看起来十分可怜。
但裴御京停在他面前,慢慢抬起右手,手中的扇子斜指着他。
纸做的扇子,落在他脸上的,却是铡刀的侧影,老太监不可抑制的发起抖来,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眼泪也一滴滴落在地上,始终不肯抬头,仿佛不抬头,就可以不用死。
楚秀心看着他,怎么看,都觉得只是个老态龙钟的太监。
他甚至都没资格入内伺候,手指头里藏了许多泥,一看就是在烈日下,侍弄花草弄的。
“爱猫。”裴御京突然叫了她一声。
楚秀心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看着她……眼前的老太监。
目光如同看一个凶手。
而是与不是,全看她一句话。
“爱猫。”裴御京又叫了她一声,或者说提醒她一声。
楚秀心知道他在提醒什么,提醒他们俩先前的约定。
“他要我说两个字——是他。”她心想,“我说了,从此以后,我跟他就是自己人……可我怎么说得出口?”
眼前含着泪的老太监让她想起爹,想起娘,想起自己。
……都是群小老百姓,没做过坏事,一辈子辛辛苦苦,靠手艺混个温饱。
凭什么要这种人来当牺牲品?
“不……”楚秀心张了张嘴,刚想说不是他,就看见一双双可怜的眼睛。
四面八方,小宫女,小太监,今日轮值的侍卫还有太医,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她,等着她说那俩个字。
……这也是一群普通人,除了一个真凶之外,剩下的所有人,也都没做过坏事,一辈子辛辛苦苦,兢兢业业赚点钱过日子。
“……不错。”良久,楚秀心听见自己说,“就是他。”
出宫回家的路上,楚秀心一直沉默不语。
马车得儿得儿的走在青石板街上,裴御京抚着手里的扇子,笑吟吟:“怎么了?这么在意一个人类的死活?”
楚秀心厌恶他无动于衷的样子,也厌恶自己的选择,可她不能表现出来,她还是只能像只猫一样思考,像只猫一样说话。
“哎,只怕是瞒不住了。”她唉声叹气,比起在乎一条人命,更像是在乎自己的面子,“我才做了几天忠奸猫,就要打回原型了……”
裴御京笑:“万一没打回原型呢?”
楚秀心闻言一楞,她盯着他,小心试探:“怎么?你还有什么办法,圆你先前撒的弥天大谎?”
“我为什么要圆谎?”裴御京柔声道,“你就是能‘知善恶,识忠奸’,你从来没错过,怎么能说是我说了谎?”
楚秀心直直盯着他,他这话是认真的?他别是跟少主一样,因为压力太大,已经疯了吧……
车夫一勒缰绳,马蹄一顿,车厢停在金石馆门前。
帘子往旁边一掀,裴御京一个矮身,从车内下来,有熟人见了他,抱着一只猫儿迎上来:“裴东家,上次多亏你帮忙,这次特地从海外弄来一只猫,你看?”
是只模样极古怪的猫,没有毛,皮肤皱皱的,似老人脸上的褶子。
楚秀心一见它就皱眉头……这一身的褶子,让她联想起之前的那个老太监。
“好意心领了。”裴御京笑着拒了对方,“你回头请我吃个饭吧,这只猫,我就不收了。”
“这,这……”对方一脸惊讶,裴东家居然不收猫,他平日里连流浪猫都爱收留,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怀里的无毛猫……懂了,还是因为丑。
倒不是因为丑。
回去的路上,裴御京路过院子里的池塘,身影倒映在池塘上,又被一阵风吹皱。他展开手里的扇子,接了几朵飘落的梨花,笑:“你做到了,那我也会做到……从今儿开始,我身边不会有别的猫。”
这世上,只怕除了这扇上的妖猫,再无别人,别的猫,能让裴御京许下如此承诺。
但楚秀心却高兴不起来。
她借口累了要睡觉,从《天女图》内下来。
走出屋,院子里也有一个池塘,毗邻着几棵梨花树。
她走到梨花树旁,折了几朵花,一瓣一瓣撕下来,往池塘里抛,最后一朵抛完了,还要摘,身边突然递过来一大把。
一转头,见沈临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大堆梨花在她面前,笑:“够不够?”
楚秀心深吸一口气,扑过去抱住他。
沈临有点猝不及防,但很快松开手,白色梨花如雪一般,纷纷扬扬洒落在他们脚下。
“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啊?”楚秀心闷闷的问。
“太后不想看见我。”沈临叹道,“把我支使的远远的,就差派我去守皇陵了。”
楚秀心用力抱紧他,安慰他,也向他求安慰。
“我……”她伏在他肩上,声音有点发抖,“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纪很大的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就杀了他。”
“他叫王虹。”沈临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你没杀错,他就是凶手。”
楚秀心:“………………”
把眼泪鼻涕胡乱擦在他肩上,楚秀心重新站直,问他:“你说。”
“……查出来了,有毒的不是吃的喝的。”沈临说,“是气味。”
楚秀心:“……气味?”
不知为何,少主挥袖打翻架子上药罐的那一幕,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王虹专门侍弄花草,身上总带点花草的香气,一开始谁也没怀疑他。”沈临说,“更何况他已经进宫三十年了,一直都兢兢业业,没朋友,但也没有仇人,甚至没有家人,将来老了,是要埋在宫墙下头,化作明年的杂草的,谁会怀疑这样一个人?”
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在皇帝窗前种下了几丛花草,香气顺着风飘进窗,身体健康的人不会有什么事,顶多觉得香味有点重,但病榻上的风重光却受不了,出现类似过敏的反应。
这是不是毒,太医署还在争论不休,后来还是少主一锤定音,这就是毒,只要能杀人,甭管是用什么当媒介,通过什么方式,那就是毒。
“怎样?”解释完,沈临问,“好受些了吗?”
“……好受是好受了些。”楚秀心喃喃,“但……裴御京是怎么回事?”
那缓缓抬起来的手,那并在指尖的扇子,为什么不偏不倚,于人群中恰恰好指中了犯人?
是冥冥之中真有一个声音,趴在他肩头,教他“知善恶,识忠奸”。
还是……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