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无忌其他都不行,但在怎么逃命上特别有心得。
他真的什么都准备好了,包括怎么走,走陆路还是水路,沿途在哪里下榻,每个下榻地点都有足够应付几个月的干粮,换洗的衣服,以及银票。
眼前的这座宅邸,里面甚至请了一对夫妇,女人负责每日打扫,男人负责照顾两匹马。
“胭脂。”吴姬抱住其中一匹,胭脂色的马将头贴在她脸颊,轻快的打着响鼻,像看见了老朋友。
这曾是她的马,被她送给了左无忌,可一直不怎么见他骑,总骑着别人送的马,以为自己跟这马儿一样,都成了被他遗忘的旧物,心里有些失落,不料他竟将胭脂寄养在了这里。
拼命的时候,要用平日里用惯的刀,逃跑的时候,要用平时骑惯的马。
“最后只剩你们。”吴姬伸手抚了抚另外一匹白马,凄然道,“最后只剩我。”
她抬手捂了一会眼睛,良久,才放下手。
“上马。”她转头看向楚丹青,两眼通红道,“我们走。”
快马送他们至江边,吴姬舍不得胭脂跟快雪,她舍不得一切跟左无忌有关的东西,就又多付了一笔钱,将两匹马也带上了船。
“同我说说。”楚丹青找到吴姬,“秀秀这段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吴姬好笑看着他:“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说她一切都好。” 楚丹青摇摇头,“我不信,我要知道是谁将她逼到这一步。”
他就是不问,吴姬也要找他说的,因为她事后仔细一回想,越想越不对劲,风满袖来得这么巧?偏偏他一来,刺客也来?
配合得这样好,怎么看都是事先商量好的。
若真是如此,风满袖就是帮凶,她绝不放过他,于是冷笑一声道:“还能是谁,不就是那风满袖。”
当下,竹筒倒豆子,将风满袖跟楚秀心那些恩恩怨怨,全部说给了楚丹青听。
“……若没有你妹妹从中作梗,淮安王府早已是我们的掌中之物,至于那风满袖。”吴姬冷笑一声,“他比他父亲还好拿捏,至少他父亲性情专一,不像他,一个喜新厌旧的好色之徒,谁都可以是他的好妹妹。”
楚丹青像听见了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整个人化作石像,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直到江风吹进来,他耐不住凉,阵阵咳嗽起来。
“……这条船,途经洛阳是不是?”好不容易咳匀,楚丹青轻轻问。
他们从洛阳出逃,中途换了几个地方,又换乘了好几次马车,谁也料不到,最后他们居然上了一条回洛阳的船。
船会在洛阳停靠一天,之后再次出发,前往京城。
“是,怎么?”吴姬讽刺问,“你想杀上门去,为你妹妹寻个公道?劝你别这么做,他连沈临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子都不给,会给你面子?”
楚丹青不想解释自己与风满袖之间的关系,这会让他更加难堪。
“风兄,我将妹妹托付给你。”他心道,“你若有难处,可以不收留她,但你怎么能这么冤枉她,作践她?”
想到妹妹曾被冤枉成杀人犯,往牢里走了一遭,他就忍不住背上一凉,那种地方,清白的女孩子进去一次,以后都完了。
从前有多信任他,现在就有多失望,楚丹青恨他有眼无珠,也恨自己所托非人,眼神越来越凉,他突然起身出门,不多时,从外面回来,手里抱着一只包裹。
那包裹看起来有些破旧,上面有缝补过的痕迹,一打开,是一副笔墨,还有一些质地不那么好的纸。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吴姬瞪着他,“一天不画画,你就会死?”
楚丹青将纸铺开,又用砚台压住卷边的角,冰冷的目光垂在纸上:“替我磨墨。”
吴姬哈了一声,抱臂做壁上观。
“我要画一幅画。”楚丹青道,“等到了洛阳,你帮我找个人,送去给风满袖。”
吴姬一楞:“你要画什么?”
楚丹青冷笑一声:“《贵妃图》!”
数日后,船至洛阳,抛锚下来,码头工人蚂蚁似的涌过来,一箱一箱的从船上卸货,又一箱一箱的往床上补给。
吴姬头戴帷帽,被船主亲自送下来,身为最顶尖的红袖刀,别说只一个时辰,只要她一个承诺,船主甚至能化作望夫石,在此等她一年。
“真不要我陪你?”船主亦步亦趋跟在吴姬背后,被她一口拒绝,更加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好好好,我不跟着你,你早点回来啊,我有礼物送你。”
“好。”吴姬对他嫣然一笑,“你等我。”
等回过头,她脸上便一丝笑意也无了。
抱紧怀中画匣,说是去走亲戚,其实是仇家上门,一想到风满袖得知真相时的表情,她心里就生出一丝快意。
“你觉得自己是个君子?”吴姬心道,“那好,我就让你亲眼看看,你这个君子做了什么好事,害了多少人。”
从前她手里若有《贵妃图》,她一定不舍得放手,会想着利用贵妃成就一番事业,但现在,什么野心,什么事业,她都不要了。
她只想让风满袖感到痛苦。
淮安王府。
“公子!公子!”管家抱着一只画匣,从外面一路小跑进来,连汗都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道,“您看这是什么?”
风满袖面无表情的回头,虽然他一贯表情不怎么丰富,但也没像现在这样,终日里一丝笑容也没有,看人,看蚂蚁,都是一个表情,目光冰冷冷的,似乎每一天都消去一丝烟火气,越来越像个贡台上的神像。
“何事喧哗?”他淡淡问。
“是画。”管家一边说,一边打开画匣,“刚刚有个女人,跑到王府门口来献画,她献的是……”
画匣打开的那一刹,风满袖冰冷的双瞳内,似乎窜起了一朵火焰。
他一下子站起来,几乎是跌跌撞撞的朝画冲来,手伸了好几次,又收回去好几次,最后近乎虔诚的伸出双手,如同接过一片美梦般,小心翼翼接过画。
“妹妹……”他打开画轴,对画上的美人喃喃。
这可真是……
夜里,好不容易把个难缠的沈渊打发走,楚秀心终于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跑到《天女图》里打算休息一下,结果一进门,就听见一个人沙哑的喊她妹妹。
她循声望去,惊讶发现墙上居然挂了两幅《贵妃图》,一副还是老样子,被鱼虾咬得破破烂烂,从前还能透过它看看鱼,看看水,如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八成已经烂光了。
但还有一副新的。
两张《贵妃图》并排挂在一起,新的那副背后,风满袖坐在屋内的床上,身上仅一身白色里衣,黑发披散在身上,少了平日里的仙气,多了一丝鬼气。
他捧着画,也不知喊了她多久,嘴唇都有些苍白干裂,他却连口水都舍不得喝,仍然沙哑地喊:“妹妹,妹妹……”
楚秀心看了他一会,没急着回应他,而是走到《吃书妖》前。
“哥哥。”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丹青似乎一直没睡,在等着她,她一开口,他就回应道:“我想让你出口气。”
“出口气?”楚秀心又转了一下头,看向风满袖。
这真是个又聪明,又愚蠢,又痴情,又无情,又可怜,又可恨的男人。
若《贵妃图》不在,她还拿他没办法,但有了《贵妃图》,她有一万种办法找他出气。
甚至不需要做别的,只需要她现在开口对他说一声:“哥哥,我还有一个名字,叫楚秀心。”
他就会立刻疯掉。
之后为了赎罪,他会对她言听计从,哪怕她要他把头割下来,他也会照做,说不定做完以后,还会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诚惶诚恐的跪下来,把头献给她。
可她需要吗?
她又不是真的红袖刀,她需要把人变成一条忠诚的狗吗?
“不止吧?”楚秀心朝画背后的楚丹青笑,“只是让我出口气,还是想阻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妹妹。”楚丹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真不必这么做。”
“不必说了。”楚秀心打断他,“哥哥,你阻止不了我。”
目光看向风满袖,出气?听说人不能受气,否则容易得一身病,为了保持身体健康,她这口气必须出了。
但出气之外,她还要他做一件事,权当是从前冤枉她的利息了。
而这厢,从早喊到晚,足足喊了一天,风满袖眼中的希望之火终于全部烧尽,化作了一堆失望的灰烬。
“……假的!”他一把将手里的画轴丢在地上,怒吼一声,“又是假的!又在骗我!”
屋子里其实并不只这一副《贵妃图》,墙上,书架上,柜子里,花瓶旁,甚至火盆里还有半张没来得及全部烧尽的。
总有画师或者制赝师,觉得自己技艺高超,于是仿制《贵妃图》,送至淮安王府,谎称是从江水中打捞起来的真品。
风满袖已经很久没受骗了,不想这次的画师这样厉害,他又受骗一次,将画丢在地上还不够,他从床上下来,气势汹汹走过去,想要将画捡起来烧掉。
骨节分明的手指垂落,在即将碰触到地上的画卷时,画上女子,突然开口,声音里掩饰不住的讥诮,喊他:“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