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为何有此一问?”沈临问。
风重光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座椅上起来,手里捏着信,慢慢走到窗户边,三更夜漏,四时风雨,相扶而过,可得善终?
“你可知,这段时间,朕为何一直要你待在朕身边?”他背对着沈临,问。
“……为了保护我。”沈临回答,“毕竟太后听了裴御京的谗言,怀疑我包藏祸心。”
至于太后是真的信了裴御京,以及他手里那副“识善恶,辨忠奸”的《妖猫图》,还是拿这当借口,拔掉他这个眼中钉,他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是见过《东海游仙图》的,还跟游仙说过话,别人不信,她是信这个的。”风重光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笑,“偏偏《妖猫图》又那么灵,它识了那么多坏人出来,没有一次出错,现在,它拿矛头指向你……”
沈临豁然抬头:“皇上,你怀疑我?”
“……朕自然是信你的。”风重光慢慢回过头,眼神复杂看着他,“朕只是担心你受骗。”
沈临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抿唇道:“秀秀不会骗我,她也一直在为我,为陛下做事。”
风重光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信递给他。
沈临接过信一看,脸色一沉,恶狠狠道:“污蔑!这信是谁写的!”
风重光又叹了口气,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吧。”
门扉吱呀一声敞开,一双滚着金边的靴子从外头缓缓踱进来,裴御京一掀袍子,跪在风重光面前:“参见陛下。”
“起来吧。”风重光道,“你口口声声说楚秀心是敌方派来的间谍头子,你有证据吗?”
“我有。”裴御京道。
沈临转头盯着他:“你有什么证据?”
裴御京同样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你可知她的出生?”
“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国人,祖祖辈辈都在春城做古董字画买卖。”沈临如数家珍,“有父母二人,以及一个哥哥……”
“这三人,皆在一场大火中丧生。”裴御京接过他的话头,“谁能作证,她是幸存下来的那个?”
沈临闻言一愣。
“相反,左邻右舍皆可作证,楚秀心本人,也一样丧生在那场大火里。”裴御京道,“现在这个,有可能是楚秀心本人死里逃生,但更有可能……是别人假扮的!”
沈临沉声道:“她当然是死里逃生!”
“怎么逃的?”裴御京咄咄逼人,“为什么没一个人看见?而且逃了以后,为什么不去找人灭火,找人她父母亲人,反而偷偷消失这么多年?”
“因为……”沈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说实话吗?告诉他们,楚秀心之所以能逃出来,是因为楚丹青的一幅画,她逃到了画上,变成了一个画中人。
这样的实话说出来,他们会信吗?
“再者,你们是什么时候碰见的?”裴御京又问。
“……在我被解职,放出京城时。”沈临道,“倘若真像你所说,她是个奸细,那她就不会接近我这个废人,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不见得。”裴御京笑,“碰见她之后,你不就时来运转,不但得了《天女图》,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得了《贵妃图》,说到这,我有一个疑问……能够‘晓过去,解秘密’的《贵妃图》,何其珍贵,尤其是在你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手中,更能让你如虎添翼,你为何舍得将它丢进河里?眼睁睁看它葬身于鱼腹之中?”
沈临:“…………”
因为他跟世人不一样,他清楚《贵妃图》其实并没有这种能耐,所以在其他锦衣卫兴高采烈讨论,要如何从淮安王府将这幅画弄到手,以及弄到手之后,要如何使用时,他心里想的只有一样——他得尽快处理掉《贵妃图》,免得它在他们这群人面前露馅。
这样的实话说出去,他们会信吗?
他们会相信楚秀心除了能变成《天女图》之外,还能变成《贵妃图》,《妖猫图》,《艳鬼图》……以及其他所有的十二美人图吗?
“是楚秀心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裴御京叹了口气,“否则你没道理这么做,但她这么做的原因,却很好猜。”
“画是我弄丢的,与她无关。”沈临硬邦邦道。
这次连风重光都看不下去了,他皱眉道:“阿临,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沈临为楚秀心辩白道,“秀秀从没让我这么做,是我与风满袖不合,所以才仍了《贵妃图》来气他!”
裴御京长叹一声,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又转头看着风满袖,仿佛在说:看,被我说中了吧。
“……先前朕还有些不信。”风重光皱眉看着沈临,“如今看你这幅样子,朕忍不住有些信了,阿临,你还真是被那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啊。”
“皇上!”沈临急道。
“《贵妃图》虽好,但是落在锦衣卫手里,可就不好了,一不留神,就会被你问出许多秘密,包括她身上的秘密。”裴御京一展手中的扇子,别在面前,笑眯眯看着沈临,“所以她才怂恿你毁掉《贵妃图》,并不是为了气风满袖这种理由,而是为了更深更远的阴谋。”
真可笑。
当怀疑一个人的时候,她平时的一举一动,甚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颇有深意,仿佛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个阴谋家,活到今天,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一直都在害人。
“……所以,就凭这些无中生有的猜测,你们就认定她是敌方奸细?”沈临冷冷道,“哪怕她不顾生死,潜入敌营,为我们谋来了种子名单?”
风重光陷入沉思。
“的确。”他喃喃道,“如你所言,倘若她的确是敌方奸细,她犯不着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话不可这么说。”裴御京饱含深意道,“陛下,您不妨仔细想想,倘若我们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这次平安归来了,您会怎么处置她?您是不是会论功行赏,不但赏她,还要赏沈大人,毕竟他是如此的知人善任……”
“裴御京,你想说什么?”沈临冷冷打断他。
“我只是给陛下提个醒。”裴御京笑,“沈大人你的忠心,自然是无需质疑的,但你忠心,不代表身边的人也忠心。”
沈临的手不自觉按在刀柄上,倘若这里不是皇宫,倘若皇帝不是在一旁看着,他也许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
“有舍方有得。”最后,裴御京给她盖棺定论道,“这楚秀心,的确是个人物!”
沈临哈了一声,突然一拳砸在他鼻子上:“你在说她,还是说你自己?”
俩人打得不可开交,但裴御京哪里是沈临的对手,最后还是风重光看不下去了,喊来侍卫,才把他们俩个分开来。
“沈临留下来!”似乎动了真怒,风重光连名带姓的喊道,又对身旁太监道,“让林太医过来一趟。”
裴御京用帕子捂着眼睛,对风重光道:“不用了,陛下,小人伤得不重,回去躺两天就好,你们还有要紧事要说,小人不敢打扰,恳请告退。”
“行吧。”风重光点点头,让身旁太监去送。
从皇宫出来,裴御京登上马车,时间已经不早,马车慢腾腾踱在青石板街上,两侧万家灯火已灭,唯有马车内,亮起了一盏小小的灯。
爱猫之人,连灯台都是青铜打造的猫,猫将身体团成一个圈,圈着一朵花,花心是一簇橘黄色的烛火。
怕火的野兽,畏着那团烛火,爱着那团烛火,想要吹灭那团烛火,最终护着那团烛火。
裴御京坐在烛火旁,慢慢打开手里的扇子,眼睛看着扇上的《妖猫图》,又似透过眼前这双猫眼,看着藏在背后的那双人眼,柔声道:“我能制造一副假的《妖猫图》,就能制造一个假的间谍头子。”
《妖猫图》一言不语。
“楚秀心,我很欣赏你。”他像是自言自语,但更像是透过它,跟谁下着最后通牒,“所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会给使者递一份资料,资料上,你是种子名单上的一员,被我唤醒,然后成功冒了楚秀心这个身份,接近沈临,引诱沈临,最后利用完他,送他锒铛入狱。”
一声喵叫。
也不知是被马车惊扰到的野猫,还是画上的妖猫被他激怒了,发出一声极凶厉的低吼。
“你暴露了。”裴御京却笑了起来,安抚似的,伸手摸了摸扇面上的猫,柔声道,“留下来只能死,而且死得很不光荣,但如果跟着我一起回去,不但你能活,你哥哥也能活,你将以一身功绩,换一世荣华富贵。”
顿了顿,他又轻声补了一句:“往后,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愿意来我身边帮我最好,不愿意,你带着你哥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下来也好……秀秀,我放过你了,你别辜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