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秀心拼命跑过来,伸手抱住了沈临。
细密的针刺入楚秀心的身体,她一开始浑身一颤,不过很快就松了口气。
“别动。”她还有空安慰沈临,“我不会疼,也不会死。”
暗器打在她身上,像打在一张水幕之中,每一次都留下一个圆圆的,细小的伤口,流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墨水。
楚秀心看见了,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看,特别是有几发打在她的脸颊上,她又不能用手去挡,因为这双手必须用来保护沈临,所以她只能难堪的说:“别看我。”
墨水滴答在沈临脸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盈眶而出。
“停下。”他对锦衣卫道。
“没关系。”楚秀心对他说,一边脸颊已经面目全非,“我还可以忍耐。”
沈临的眼睛慢慢泛红,他盯着那群锦衣卫,像发怒的野兽,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我说了,叫你们停下来!”
上司正犹豫,一道黑影突然由远至近。
“小心!”身旁的锦衣卫撞开他,然后一具尸体落下来,正好砸在暴雨梨花针上,将其砸了个四分五裂,操作它的锦衣卫急忙散开,但还是有好几个大叫一声,手臂上,身上,脸上,都扎着细如毛发的针。
剩下的人朝对面看去,只见沈临一手揽着楚秀心,另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一具刚死不久的探子尸体。
他,单手,把一具穿着铠甲的尸体,小石子似的捡了起来。
“皇上。”那一刻,上司心里只有一句话,“宫里怎么也卖假药?”
太医署内。
“算算时间,沈临身上的药力,应该已经消散了吧。”少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墙上的《帝女图》敬了一杯,“斗!让他跟裴御京斗个你死我活,最好一个也别活下来……哈!好酒!”
好你个少主!
“阿临?”楚秀心惊讶看着沈临。
沈临又砸碎了另外一台暴雨梨花针,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他慢慢收拢五根指头,又缓缓松开,唇角一点点往上扬,对楚秀心说:“秀秀,等我一下。”
他转头,朝裴御京的方向走去。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裴御京哪里还有别的选择,他叹了口气,拔出了自己的贴身匕首,不是要反抗,而是要自行了断。
可匕首被沈临一把握住,人类的手掌与锋利的刀刃碰撞在一起,最先碎掉的居然是刀刃。
“想不到。”裴御京苦笑道,“连你吃的毒药都是假的。”
“我也没想到。”沈临喟叹一声,“回头,我得好好谢谢少主。”
“…………”裴御京脸上先是疑惑,后是了然,再后来是难以理解,他惨然一笑道,“他?居然是他?哈……我最后居然是死在他手里?”
他哈哈大笑一阵,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荒谬之事,越笑越苦涩,越笑越不甘。
“算了。”最后,他对沈临恶狠狠道,“你还是杀了我吧!”
“那不行。”沈临三两下解决他身旁的护卫,然后将他打晕,丢给了一旁的锦衣卫。
望着众人敬畏的眼神,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啊呀一声,仰面倒在地上:“不好,我油尽灯枯了……”
“……”楚秀心楞了一下,扑到他身上,“阿临,你别死啊!”
“姐姐……”沈临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可怜兮兮说,“我没死,我只是没有力气了……”
上司在一旁看了半天,觉得这才是正常发展,宫里的御医怎么会卖假药呢?刚刚果然是回光返照。
“沈大人不必担心。”他上前宽慰道,“此次能够抓到贼首,全靠大人,回头我必向皇上美言几句,让宫中御医出面,替大人好好调养身体,争取恢复如初。”
“我的身子骨,我自己知道。”沈临虚伪的咳嗽几声,被楚秀心扶起来,靠在她肩上直喘气,“我筋脉逆行,就算救回来,只怕从今以后,也是个废人,再也不能为皇上尽忠了,你……”
顿了顿,他问:“你叫什么来着?”
“…………在下许运!”上司嘴角抽搐道。
“你把人带回去,我就不回去了。”沈临叹了口气,望着山外青山,“朝堂已无我用武之地,从今往后,我就寄情于这山水之间,了此残生吧。”
“这样不好吧?”许运瞥了眼楚秀心,“还有这位姑娘,你究竟是……”
沈临嗯哼一声,不经意间,右手在地上的岩石块上,按下了一个完整的手掌印。
“…………”许运,“皇上那边,我会替沈大人转达的,还望沈大人一路珍重!”
“多谢多谢。”沈临搭着楚秀心的肩,由她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许运朝他的背影吟诗一首,然后回头对众锦衣卫道,“事情就是如此,你们知道怎么说了吧?”
能够送走一位顶头上司,何乐而不为,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上面人不走,下面人怎么往上升。
更何况这位顶头上司跟他也不亲,看看,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呢。
就当是饯别礼,姑且将那女子的事情瞒下来吧。
“我们去哪?”另一头,楚秀心问。
“还用问?”沈临沉声道,“去找沈渊,《天女图》还在他手里。”
楚秀心停下脚步,沈临也一同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原本面目全非的半张脸,竟在肉眼可见的恢复如初,越像人,越非人。她笑:“你猜到了?”
“都一样。”沈临轻轻抚了抚她那半边脸颊,“你是人也好,是画中人也好,对我来说,你都是从天而降,救我苦难的天女。”
“……尽说漂亮话。”楚秀心嘟囔了一声,走近了一些,将脸埋在他胸口,黑色的泪水在他胸前晕开,她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裳,说,“回头帮你洗干净。”
“不用。”沈临抱紧她道,“我来洗吧,你又不喜欢水。”
楚秀心失笑一声:“这你也猜到了?”
一旦意识到自己是个画中人,而非人类,许多从前很难做到的事情,现在能够做到了,相反,一些从前能够做到的事情,现在似乎就很难做到了。
客栈内,楚秀心一直看沈临吃东西。
“你也吃啊。”沈临夹了一块她喜欢的鱼肉给她。
楚秀心用筷子将鱼肉放进嘴里,味同嚼蜡,她吃不出味道来,现在想想,她其实并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喝水,所以从前在《天女图》里藏那么久,东西吃完了,她一直饿一直饿,也没饿死。
虽然变瘦了,但那是她内心认为自己作为一个人,应该会饿瘦,这不?只要恢复饮食,很快就能胖回来,身体从没因此饿出一丝半点的毛病。
“好吃。”但这个没有必要跟阿临说,楚秀心微微一笑,夹了一块鱼肉给他,“你也吃。”
夜里,宿在一个屋里。
人类自然要讲究一下规矩风俗,可她是画中人嘛,谁规定了画中人不许跟意中人睡?他们相拥而眠,少年少女,久了便情不自禁,互相亲吻起来。
亲到一半,楚秀心抬起手,轻轻按在沈临唇上。
她摸到了一手的墨。
“张嘴。”她说。
沈临摇摇头。
楚秀心就自己去掰他的嘴唇,看见他牙齿上,舌头上,都是黑色的墨水,心里忍不住一颤,声音低沉下来:“苦不苦?”
“不苦。”沈临笑,“甜的。”
楚秀心转过身,苦涩道:“你说谎。”
“真的啊。”沈临从后面抱着她,撒娇似的,“姐姐,赏点甜头吧。”
楚秀心不肯,她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流下的泪水,一摸也是墨水,忍不住悲从中来。
“有什么关系呢?”沈临看见了,半开玩笑半安慰,“我从小不爱读书,肚子里少墨水,总因为这个挨义父骂,现在好了,有了你,我肚子里再也不会缺墨水了。”
楚秀心不想让他太过担心,于是回过身,捧着他的脸,重新亲他,只是这一次小心翼翼,只用嘴唇轻轻碰他的嘴唇,莫说嘴唇,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沈临怜爱的抓住这双手,将她抱在自己怀中:“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楚秀心很想说一句回应他的话,可说不出口。
第二天,从客栈里离开,他们走在街头,有小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楚秀心望着他们出了会神。
冷不丁,沈临拉了拉她的手,转头问她:“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
楚秀心回过神:“你说什么?”
“我觉得小孩子又吵又闹,养起来烦得很。”沈临瘪瘪嘴,“我不想照顾小孩,我就想照顾你,你也只照顾我就好了。”
“你啊,说什么胡话,跟个小孩子一样。”楚秀心笑。
她心里知道,他又是顾忌她的心里感受,才故意这么说,他讨厌孩子吗?他才不讨厌,以前还兴致勃勃跟她讨论过,以后生男还是生女,小名叫柚子,橙子,还是枣子。
想起这堆小名,楚秀心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要不,还是试一试吧?”
轮到沈临楞了一下:“试什么?”
楚秀心:“就那个嘛。”
沈临:“哪个嘛?”
四下打量片刻,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楚秀心把他耳朵扯过来,悄悄跟他说:“要不要试试看,画中人能不能生小孩?”
沈临:“…………”
见他半天没反应,楚秀心推了他一下:“你要不要试?”
沈临脸红的跟发烧似的,又乖又软的回了一声:“……要。”
楚秀心扑哧一笑,怎么这么久了,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呢?她笑着笑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
两根指头上,燃着一簇火苗。
春城破庙。
锦衣卫过境,留下了拼斗过的痕迹,还有几具尸体,尸体躺在地上,身下有血,还有墨。
“你果然来了这里。”沈渊坐在破庙中,擦亮一只火折子,“你啊,真够自私的,明明我也很惨,你却不肯可怜可怜我,到头来,你只是他一个人的天女。”
火焰舔上《天女图》,从右手臂开始,一点点燃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