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蜀道风尘漫卷。临近眉州城的江口馆驿中,响起了凄凄琵琶之声,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叹三咏,荡气回肠,应和着凛冽的寒风,又交织起成都平原的寒山寒水,硬是勾起了羁旅之客无尽的感念。
骆世臣诸人一入馆驿,乍然见到了弹琵琶的女子。她的头脸裹着厚厚的黑纱,满脸被火烧过留下的厚厚疤痕,如同鬼魅魂灵阴森的面目。众人只能从她的琵琶声中,听出她曾经的风华。
她陶醉地弹过一曲后,整顿衣裳,收敛仪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正要退去,忽然从旁窜出一醉酒公子,左边额头上一颗小黑痣,瘦高瘦高的,容貌虽是清秀,却摆着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逮住琵琶女的手,嘴里嚷嚷着要将她捉回自己的府中弹奏。琵琶女的双手无助地抖动着,如惊弓之鸟,如竭泽之鱼,四周的人见了,避之唯恐不速,竟无人主持公道。
卓禄看不下去了,须眉一横,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那醉酒公子的衣襟:“你给我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女人动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醉酒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怔住了,愣是半晌才回过神来,酒也醒了不少:“你……你是谁?给我报上名来!你难道不知道,我爹在天子脚下做官,你敢对我动手,小心我摘掉你的脑袋!”
“狂妄之徒!”话音刚落,卓禄拔剑而出,只听“唰唰唰”几下,这醉酒公子的衣服就被利刃划得七零八落,褴褛不堪,直到骆世臣高声劝止,卓禄才住了手。骤然听到骆世臣的声音,那琵琶女猛地抬起头,透过黑纱,细细看遍馆驿里的所有人,她好生激动,似望眼欲穿。
那醉酒公子经这么一折腾,顿时满脸通红,狼狈不堪,转身夺路而逃,却在馆驿门口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来人大怒道。
“爹,他们欺负我!”醉酒公子回道。
“欺负你?”来人满脸疑惑,睨向在场众人,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众人眼神一对,却又释怀不少。
“原来是眉州骆老先生,失敬失敬。”来人又说了些场面上的客气话,脸上却写满傲慢之词。
骆怀印也淡淡一笑,揖道:“拜见开封府判官刘大人。”
原来,这刚进门的人名叫刘望权,也是巴蜀人士,自幼敏而好学,中过进士,为官顺风顺水,遂至步步高升。
骆世臣道:“刘大人盛名在外,刘家公子自然也应遵规守法,为何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歌女呢?”
刘望权狠狠瞪了一眼醉酒公子,却并无羞恼之情,反是稳若泰山:“就算是我家犬子犯了错,也该由我这当爹的来管教,犯不着你们插手吧?把我家犬子伤成这样,成何体统?倘若我报官,伤人者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骆世臣哑然。
众人还在干瞪眼,刘望权已转身行至馆驿门口,对刚才那醉酒公子怒气冲冲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随我离去!”
刘望权等人走远了,众人也渐次散去,但窃窃私语到底是免不掉的:
“那满身酒气的年轻人,该是谁啊?”
“还能有谁?不就是刘望权的儿子刘涣么!哎,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地痞流氓。”
“他爹不管束他吗?”
“哎,你不知道,他爹就这么个儿子,自然是专宠他,容他放肆枉为的了,我看那,他早晚要闯祸。”
“要是捅出个大篓子,看他爹怎么收拾!”
一阵嗤笑声传开,盖住了窃窃私语。
那边,琵琶女依然惊魂未定,她紧紧怀抱琵琶,就像是抱着自己最疼爱的孩子一样。缓过神来后,她才小心翼翼道:“多谢各位客官相救。”语声浑浊而嘶哑。
王尘锦对这琵琶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出于女人的细腻柔情,她很是悲悯眼前人,便带着关切问道:“姑娘是哪里人呢?为何在此馆驿卖唱?”
琵琶女呢喃道:“我乃成都浣花溪周氏一族,生于富贵之家,原本衣食无忧,岂料家中突发火灾,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烧得一干二净,爹娘也在火灾中被活活烧死。好在我命大,被好心人给救了出来,从此流落街头,靠卖唱为生。”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皆道这女子命苦。
倒是骆世臣,也不去寻沧桑往事,只因他是琴瑟风雅之人,在琵琶女的曲调中听出了些许门道,便问她道:“这世上弄琴拨弦之人如过江之鲫,但能动情的却是凤毛麟角。适才,周姑娘的琵琶之曲环环相扣,很是入人心坎,如此高超的技艺,想必非常人所能传授。不知姑娘师从何人?”
“小女子只是师从一位普通的山间居士学艺而已,公子所谓入人心坎,并不是琵琶弹得好,而是公子离乡久了,今日闻音触景,陡然生出了羁旅之情。再加上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公子一路风尘满面,又怎能不为曲调动容呢?”
骆世臣听了她这番话,倒也觉得言之有理。从汴京一路回川,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秦岭难越,剑门峥嵘,朝避猛虎,夕避长蛇,其中滋味,非为者不能共鸣。这位周姑娘在馆驿弹得如此聚散之曲,正是应了景,怎能不入人心坎呢?
“周姑娘说得对。蜀道漫漫,隔离天日,无数路人知聚散难期,最终都翻成了雨恨云愁,再一听此曲,自然是相泣而坐,无语凝噎。只可惜,圣人教导的太上忘情,我是做不到了。”骆世臣不由得思绪漫天,感慨万千。
周姑娘默然良久,又道:“如果客官不嫌弃,小女子可以再弹一曲,聊解诸位旅途烦闷。”
衣袖一起,周姑娘又快弹三曲。曲毕,骆世臣如醉春风,逸兴遄飞,“啧啧”赞道:“周姑娘手起手落间,一弦一声处,仿佛有绵绵烟云飘荡,又似乎在讲述沧桑人事,特别是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唱得是臻微至妙,让人叹为观止。”
王尘锦也从中听出了苦甜杂陈,听出了离愁合欢,不免也为这世间情味动了妍容。即便周姑娘已曲终收拨了许久,王尘锦的神思依然寄放在琵琶弦上,丝毫未曾挪动。
“既然各位客官喜欢听,我愿随同诸位回贵府,日日为大家弹奏琵琶曲,只要各位客官能管吃管住,小女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周姑娘突然提了这么个要求,着实难住了骆世臣和王尘锦,毕竟,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爹爹来定夺的。
“不行!”骆怀印断然否了,“我们骆家有亲人过世,居丧守礼,不可以听靡靡之音。你要唱,还是给别人唱去吧。”
“过世了……过世了,哦,客官请节哀。”周姑娘嗫嚅着,费了好大劲才说完,她行了颔首礼,默默退了下去。
休息片刻后,骆世臣一干人便要启程。周姑娘尾随他们走出馆驿,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去,直到走得远了,走得已经看不到影子了,她依然还站在那里,默默地站着。
“这位周姑娘真是有些奇怪,我们都走了那么远了,她还站在那里看我们。”王依缘一句无心的话,却激起了众人热烈的讨论,但大伙儿毕竟只是泛泛而论,不过是因旅途烦闷,借这琵琶女找点谈资而已,聊完也就罢了。想这千山万水,怎么会不遇到点特别的人呐?
但王尘锦却不这么看,她隐隐感到,这位周姑娘跟他们很有缘,甚至是在哪里见过,虽然她已经毁了容颜,尽管她的脸上还围了好几层黑纱。
难道,她认识我们?王尘锦一个念头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