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到眉州地界了！”骆世臣朗声呼道。
王尘锦适才还沉浸在紧密的思索中，忽听骆世臣这么一呼，急忙从思绪中抽回神志，举目一望，果然见了眉州界碑，心中倏然生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感慨来。
眉州城风物依然，乡音依然。乡人一见骆世臣诸人南归，纷纷奔走相告——毕竟，这骆世臣乃是堂堂状元，天子门生，还当上了文坛盟主，名震京师，天下相闻，乃是乡野楷模，岂不厚遇之？
只是入了骆府，物是人非的沧桑变故顿时如瘟疫一般袭了每一个人，连一向老成持重的骆怀印也转眼间老泪纵横。进得庭院来，四周野花、杂草、破井、断瓦，却都是旧曾相识，方又忆起每一处风景都是一个故事，上面字迹重重，心事沉沉，繁复跌宕，让人不忍卒读。骆怀印费了好些力气，终于掩盖住自己的失态，缓缓入到庭院之中，屋檐上飞下一只啼鸟，落到了前方那棵早已败光了叶子的老梧桐上，寒风乍起，吹遍了庭院里所有的枯枝、败叶、朽木、断壁、残垣，满目萧瑟，逼得那啼鸟也是一啼清泪，摧人心肝。
骆怀印毕竟是老了，睹物思人，悲情上涌，一时没能撑得住，竟偏偏倒倒往地上跌去，好在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地搀扶，他才稳住脚跟。
“终于见到你了，你还是没有变，没有变啊！”骆怀印颤抖着将手伸向梧桐树干，爱怜地抚摸着，把冰冷的树皮，也摩挲出了昨日的温情，“当年，我和夫人一起把你栽种，而今你等候在此，可人面，却不知何处去了……”
仆人苏大走上前来，眼圈也是湿红一片，弓着身子劝慰道：“老爷，人死不能复生，您可万万不能因思念过度，而伤了身子啊！”
说话间，偏偏细雨微风来袭，点点滴滴，欺入众人的面颊、衣领、袖口，惹得众人三步并作两步，纷纷避入迎客堂。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这迎客堂地塌墙裂、盆器倾倒、桌凳朽烂，帘布残破，处处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层层杂乱无章，连落脚，都成了件难事。
“哎，离家不到两年光阴，我骆府一片凋零，竟像是逃亡人家！”骆世臣一声叹息，苦愁不断翻涌，他实在忍不了这迎客堂的凄清氛围，只好离了众人，悄然往后院而去。
后院也是残破依旧，几只老鼠听到脚步声，仓皇逃窜，一溜烟钻进墙角的洞里。骆世臣一屁股落入杂草丛中，不偏不倚，正好压住一本书，抽来细看，只见封皮上落了“后汉书”三个大字。骆世臣忽地一怔，呆了片刻，俄而动念如飞，模糊眼前光景，思绪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泛滥，往事依稀浮上心头……
“娘，这本书可是有名字的？”年仅十岁的小世臣懵懂问道。
“这是一本史书，名为《后汉书》。”徐老夫人祥和地说道，“来，世臣，娘给你讲讲里面所记载的事。”
小世臣乐得拍怕巴掌，欢喜得无不应承。
“就讲《范滂传》吧。东汉时期，有位叫范滂的大臣，他胸怀大志，正气凛然，以天下为己任，为国为民做了许多好事。然而，当时的皇帝昏庸，宦官专权，朝政黑暗。范滂上书指斥时弊，却被朝廷缉拿，他不想连累他人，故而主动投案，临行前，与母亲告别，他流着眼泪对母亲说，孩儿此去可能是再也回不来了，只有让弟弟来为您尽孝了，希望母亲割舍掉这难以割舍的亲情，不要再为儿子的事徒增伤悲。母亲则留着眼泪对范滂说，儿啊，你现在能够与贤臣李膺、杜密齐名，死也没有遗憾了。”
“娘，如果我长大了，也做范滂这样不畏权势、刚正坚毅的人，您愿不愿意呢？”小世臣扑闪着天真的双眼问道。
徐老夫人惊喜交加，摸了摸小世臣的头，回答道：“我儿有鸿鹄之志，心念苍生，揽辔澄清，为娘甚是开心。你能做范滂，我难道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
“娘，院子里挖出了一个大瓮！大伙儿都说，里面一定藏了不少的金银财宝。”小世臣兴奋地跑进书房，告诉母亲院子里刚发生的新奇事。
“大瓮？”徐老夫人不解，忙领着小世臣快步入得庭院。院中，霜雪、苏大等人都在，个个皆是惊奇万分，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见徐老夫人来了，忙将眼前奇事一五一十告与了她。
原来，适才霜雪和其她几个丫鬟正在熨烫绸缎，忽听霜雪“哎哟”一声跌落在地，再细看下去，她左脚竟无端陷入泥巴地里，崴得疼痛不已。众人忙将她扶至一旁歇息。苏大眼尖，循那塌陷的泥巴地一瞧，惊得叫出了声，原来，那泥巴地里隐隐露出一块斑驳陆离、破旧不堪的器物来！苏大使劲地刨了一阵，一口大瓮堪堪浮现。
徐老夫人盯着那口大瓮辨识许久，对苏大等人道：“看样子，这瓮不是我们骆府的，估计是多年前便被埋在此处了。不义之财不可取，我们还是将它重新埋入地里吧。”
话音刚落，就听苏大进言道：“老夫人，这瓮都快挖出来了，不如打开看看，万一里面有些宝贝，不就正好用来补贴家用么？毕竟这两年，府上的收成不怎么好，今年更是入不敷出……”
“苏大，不要再说了！”徐老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府上入不敷出，我自会想办法，至于这瓮，本就是别人的，我们怎可强取豪夺？还是快快埋入土里吧！”
众人应了。
几铲子下去，泥土便淹没了那口大瓮。
末了，徐老夫人道：“今日这口大瓮，大家以后不得再提，更不许惦记！古人云，举头三尺有神灵，切记！切记！”
……
“举头三尺有神灵，有神灵……”骆世臣的思绪又返回眼前，他默默地念着娘亲的这句话，却是悲愤异常：“举头三尺真的有神灵吗？若是有，你们这些神灵，为何不保佑我娘，反而纵容奸人残害她？她一生乐善好施，清净无争，为何会是这般惨死？”他乱愁如织，满腔蕴藉，情到深处，泣下沾襟。
正伤心时，王尘锦如一阵风跑来，语中带着急迫：“世臣，快，知府张济川张大人来了，爹让你速回迎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