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阳落山,余晖洒落。汴京本就是风华膏腴之地,再经晚云散锦,溪水流金,整个京城更显浮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骆世臣独自走出南园禅房,恍然间见了这暮天残日,不觉讶异,脱口而出这句诗。
“黄昏有黄昏之美。骆公子,此地有良辰美景,不如让小女子为你弹上一曲,以解乡愁。”身后传来凄清之声,语音依稀有些嘶哑。
骆世臣不免动容,豪眉一敛,侧脸转身,将灼灼目光投向来人:“我还以为,此处仅我一人,原来周姑娘也在。周姑娘的琵琶之声,弦弦绕梁,声声入耳,最动人肠。若是再配上这日落锦散、烟深水寒,可谓人间至美。”
周姑娘轻轻颔首,数层黑纱罩得住她可怕的面容,却罩不住她的意兴。她轻拢慢捻,手指间倏然流出天籁之音,一泻千里。
骆世臣听罢一曲,不仅没有欢愉之色,反而眉头如锁难开。只听他道:“周姑娘的曲声悠远辽阔,闻之如饮甘醇清冽的美酒,又仿佛赏了尺幅千里、大气磅礴的山水画,甚是陶醉。只是曲子终了时,为何响起了绝望之音,让人好生难过?”
周姑娘微微一蹲,低眉颔首道:“因为我又想起了远在眉州的一位故人。她以书坊为业,生财有道。她慈祥近人,待我如同亲骨肉。她心中有尺,不发宿藏。她育子有方,循循善诱,其子终成进士。可惜,她……”
“你……你说的是我娘?你认识她?”骆世臣大惊失色。
周姑娘点点头,她缓缓舒展眉头,目光辗转流年:“我在十三年前就认得她了,她心地善良,爱憎分明,持家有道,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而今故人虽逝,风华依旧。”
周姑娘一席话,勾起了骆世臣对母亲的怀念,他仿佛觉着自己的母亲就在身边,从未走远。可是他正欲伸手去触,母亲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他伤心难过时,却又在远处看到了母亲的背影,她走得远了,更远了,远得只剩下天边的一个点,与暮云的边际融为一体,再也寻不着了。骆世臣伤怀不已,眼圈湿红,泪水在眼眶处打转。他好不容易从凄伤哀婉中回过神来,却又心生讶异:“你在十三年前就认得我娘了?”
周姑娘轻轻点头:“老夫人音容宛在,小女子此生难忘。”
“那这么说来,我应该也见过你了,可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小女子容貌已毁,公子自然认不得了。可是有一句诗,公子应该还记得,霜风送香梅花开,雪满山中美人来……”
骆世臣双目陡然大开,眼珠子瞪得要蹦了出来,他惊奇得撑大嘴巴,下巴垂得快贴住胸膛,却又贴不住胸膛,只因心口“嘭嘭”直跳,怎么也压制不住。他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位“周姑娘”,似乎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却又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恍然以为是幻梦。
他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竟有痛楚袭来。
自己不是在做梦!
眼前之人,难道真是她?骆世臣转动念头,一张笑脸若隐若现。
“霜风送香……雪满山中……你……你是霜雪?”呆愣半晌,骆世臣喃喃道。因为他做梦都不会忘记,此诗正是骆府曾经流传的藏头诗,写的就是骆府的丫鬟霜雪。此诗虽在骆府流传,但毕竟不够庄重严肃,自然不便向外人道来。故若非骆府中人,定然不知此诗!
可是骆世臣话音刚落,他又狠狠地摇头,一脸惶恐:“不!不对!你不是霜雪!霜雪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是跳河而死的,当时,蟆颐观的道人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现在她,她怎么可能又活过来呢?”
“公子莫怕。霜雪,她的确已经死了,而我,不过是她的故交,替她来了未了之事的。”周姑娘言语如淡月微云,一飘而过。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你的未了之事,究竟是什么?”
“公子,今晚子时,苏大准备将凶险的蛊虫放到骆老爷的房中,他图谋不轨,你们一定要小心。”
“什么?你说苏大要对我爹施蛊?”骆世臣冷哼一声,哑然失笑,“苏大虽是下人,但我们待他亲如一家,他来我家二十多年了,一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从未干过什么坏事,况且他根本不会巫蛊之术,又如何施蛊?”
“我……我说的句句属实。”周姑娘辩解道。
“句句属实?哼,恐怕未必吧!从我在江口馆驿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神神秘秘,古古怪怪。你说你来汴京寻亲人,可是你到京城这么久了,哪儿都没去,岂非咄咄怪事?此事诡奇也就罢了,你居然还在此挑拨离间,诬陷好人,试问你居心何在?”骆世臣吹鼻子瞪眼,眸中显出厉芒,直射眼前之人。
“骆公子,我……”周姑娘欲再辩解,却又词穷。
骆世臣长吐胸中浊气,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态势,语言稍稍温和:“不过,想你一个弱女子,就算藏了什么坏心眼,也掀不起大风浪。我没功夫去调查你究竟是谁,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周姑娘目中晶莹,泪光闪现。
“骆公子,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定要防着苏大,他……他是害死老夫人的帮凶!”周姑娘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胡说!你再这么乱说,我会割掉你的舌头!”骆世臣目中喷火,“走,你立刻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清风徐来,云水微动,周姑娘却是浑身打颤,仿佛迅风陵雨来临,袭体侵肤,蚀骨生寒,疾痛惨怛。
“好,我走,我走。愿公子人生顺遂,万事吉安。”周姑娘微微颔首,眼神哀怨,却又无奈。她提起袖口,轻拭泪花,欲说还休。她最终鼓起勇气,凄婉吟道:“人言落日处,孤鸿过天涯。可怜芳草尽,缥缈不见家。”言罢,她苦情迷离,肝肠寸断。她最终就像她诗中所言,于孤鸿一般,连最后的一点一滴都消失在了落日的尽头,仿佛那里已是天涯,但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即便是天涯过尽,暮风萧瑟,芳草凋零,依然不见乡关何处。
她已无家可归。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让人看不明白。”骆世臣望着周姑娘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骆世臣思忖一番,又觉着自己有哪儿没做对,心中烦闷,如鲠在喉,仿佛面前生出一道坎,愣是绕不过去,思绪终究沉入无尽的徘徊中:霜风送香梅花开,雪满山中美人来,这女子竟能如此顺畅地吟出这首诗,看来着实不简单,莫非她是霜雪的故交?可自己从未听霜雪说过,她在成都有故人。也罢,或许霜雪瞒着咱们吧。哎,霜雪与骆府、与自己皆有深厚的主仆情谊,这周姑娘既然是霜雪的故交,自己理应厚待她,如今却失了礼,硬生生将她赶走了,实在不应该。思及此处,骆世臣又沉声自言自语道:“方才,也怪我被怒火惹乱了思绪,有失君子之风哎。”
骆世臣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嘀咕道:“可自己也不是乱发脾气啊,是这周姑娘口口声声说,苏大今晚要潜入爹的房内施蛊,自己只觉得她言语荒唐,情急之下,不能自已,才对她一阵抢白的。自己毕竟是无心之举。”骆世臣嘀咕至此,稍稍安定,却是眉头刚展,心里又起疙瘩,不吐不快:“可她为何要诬陷苏大呢?难道她与苏大有仇?可苏大为人老实,他怎么可能在外结仇呢?”
“自己,要不要相信这个奇怪的女子呢?”骆世臣暗问自己,心中举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