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居回廊深深,回廊尽处是悬崖。悬崖处放眼远眺,可观览半城山水半城花,只是这初冬时节,杭州红衰翠减,风物归藏,再别致的盛景也失了雍容华贵的气度,变得内敛而矜持,唯有云气缭绕中,时有断雁孤飞过,声声悲鸣如泣血。
不经意间,悬崖边的层层云气被人奋力拨开,现出了惟简方丈的面孔,渐渐地,云气飘散,惟简方丈的身形清晰起来,他身披云锦袈裟,目光坚毅如炬,背上驮了闾丘阳,他虽狂奔了好些时候,此刻仍是大步流星,矫健如飞,三两下就上了回廊。
惟简方丈一个口哨声,激起整个南屏山鸟鸣不断,骆世臣等人闻声匆匆而来,悬崖边显得尤为拥挤。
回廊处,闾丘阳背靠柱头,满脸苍白,口唇发青,浑身哆嗦个不停,额头上竟露出个蜘蛛样的血痕,他费力地睁开眼皮子,极沉重地凝视远近草木庭阁,半晌才吐出话来:“惟简,这次多亏你救了我,不过很遗憾,我快死了,欠你的人情,我是还不了了,只有叫骆世臣那小子帮我还哎……”
骆世臣原本沮丧着,此刻听闾丘阳这么一说,却是气得想发笑,脸上皮肉搅动,却是笑不出来,不觉咽口唾沫,心中又被悲情占满。
惟简背对众人,不发一言,不吭一声,目光放向远方。
四野繁霜染林,血洒千峰,通通化作碧涛。
王依缘实在忍受不住,怏怏道:“闾丘阳武功不凡,怎么会伤成这样呢?”
“只怪老衲去迟,赶到时,闾丘施主已被闻千秋的大光明法击成重伤,真是罪过,罪过!”惟简方丈的叹息之声在山林间徘徊,“老衲有心将嫣然姑娘一并救出,无奈功力有限,加之时运不济,便只得逃走,以避闻千秋的锋芒了。”
惟简话音刚落,闾丘阳即发出了撕裂般的嚎叫声,众人这才注意到,闾丘阳额头上蜘蛛模样的血痕竟变大了些,发出暗红色的诡异光泽,且不时响起“咝咝咝”的灼烧声。
“这蜘蛛模样的血痕,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骆世臣豪眉一横,刚要凑近了瞧,却听惟简方丈大喝一声“当心”,旋即欺入,将骆世臣一把拉开。
“骆施主,你可千万要小心。”惟简方丈言语急促,“此为血胎,乃幽冥鬼将所养,其形貌诡异,状如蜘蛛,一旦窜入人体,就会到处乱窜,寻人的脑浆食用,无论如何也赶不走。闾丘施主今日这一劫,怕是凶多吉少!”
寒风凛冽,如刀子一般刮来,众人脸上发苦,阵阵悲情揪心。
闾丘阳却不见苦色,他大袖一拂,脸上轻松自如:“大光明法算个屁!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闻千秋如何敌得过我的山鬼洗风诀?也罢,我闾丘阳不跟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计较,我已派我巫山神鸟赤金乌回去报信,让敝派弟子来接我回山,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巫山。”谈吐间慷慨挥洒。
听着听着,众人心底发软,眼泪就像走珠一般淌落,抹了又抹。骆世臣看不得别人哭,泪珠子竟也在眼眶里打转。
闾丘阳原本坚强,将生死置之肚外,此时见大家都哭丧着脸,不停抹泪,又寻思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良辰美景赏心悦事都不可再得,不免悲从中来,伤心难过,凄苦惨怛,怆然涕下,怏怏说道:“其实我也不想死啊……”
闾丘阳话未说完,喉头蹿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众人心里酸苦齐齐上涌,一时尝不出是何滋味了。
骆世臣一拳击向廊柱,他茫然不知所措,恍惚间,他又想起当日在千佛洞发生的事情,不禁叹服道:“闻千秋果然厉害,她竟凭借自己的武学根基,磨出了大光明法第八卷的全部心诀。”言至此处,却又眉头敛起,连连叹息,“如今,这老妖婆的武功已百尺竿头,只等船坞山会盟时向我们发难,扬邪魔外道的威风,灭江湖侠士的志气,让我们进退两难,走投无路。这般局面,又该如何应对?”
晚霞如血,笼得南屏山森然可怖。
王依缘插嘴说道:“闻千秋不还有忌惮处么?少林寺封锁了慧远方丈圆寂的消息,世人皆不知此事,闻千秋自然也蒙在鼓里,担心拜日神功又现江湖。所以呐,她即便在冬至时上了船坞山,怕也只能在暗处相时而动,见机行事,绝不敢轻易造次。”
“糟糕!”惟简方丈陡然发出颤抖之声,一时扼腕切齿,拊膺顿足,引得众人错愕连连。
“老衲急于去玲珑斋救人,竟忘了换这身云锦袈裟,老衲糊涂啊!”惟简方丈只觉惊雷轰顶,眼前发黑,五内俱焚,但听他颤然说道,“云锦袈裟乃十方僧众赠予少林寺方丈的法物,着此袈裟者即为方丈。老衲糊涂,竟忘了这细微处!如今被闻千秋瞧了个正着,她定已猜到慧远圆寂,从今往后,江湖怕是浩劫万千,永无宁日了!”
空中乱云飞度,惊起山中寒鸦。
“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了吗?”王依缘的情绪激动起来。
众人无言以对,唯留极沉重的喘息声。
恐惧在山野间蔓延。
回廊中突然传来卓禄低沉的声音,声音虽然低沉,但仍浑厚有力,破开缥缈云雾,直冲惟简方丈:“敢问惟简方丈,少林寺的拜日神功安在?”
惟简方丈并不作答,他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拜日神功已随慧远方丈烟消云散。”惟简方丈终于启口答道。
“此话当真?”卓禄言语咄咄逼人。
“卓施主,你问这话,莫非是信不过老衲?”
“出家人不应打诳语。”
“拜日神功博大精深,倘若参不破其中玄理,那它自然是烟消云散了。”
“不知惟简方丈您,是否参透了拜日神功?”
“哎,老衲只能悟到一境,慧远方丈即便苦学,也只是参到二境,若是参不透‘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到头来就会引火烧身,玉石俱焚。”
“我不怕!我一定要练成拜日神功,打败闻千秋,救出鄢然。”
“拜日神功乃是我少林绝学,你非少林中人,练拜日神功怕是不妥!”
“当年海宽方丈创拜日神功,为的,就是慈悲为怀,普济众生。而今我们江湖中人练此神功,也是为了利乐苍生,求惟简方丈明鉴。”
卓禄与惟简言语来去,话中皆是绵里藏针,谦和礼让中隐着刀光剑影,如此拆了数招,卓禄步步紧逼,终把惟简方丈逼到了险境,惟简屏住呼吸,不再发一言,任凭长风起袂。
凝重的空气压得人难受极了。
骆世臣打破了凝重的氛围:“方丈有所不知,卓禄与我表妹鄢然情深义重,而今鄢然深陷困境,卓禄心急如焚,还望方丈指个明路。”
惟简方丈岿然不动,不问世间情为何物。
落日熔金,脉脉斜晖洒在惟简的云锦袈裟上,将那袈裟上的金丝,打扮得璀璨夺目。无奈光阴倥偬,如白驹过隙,旋踵之间,天边隐匿了最后一缕光辉,整个云锦袈裟黯然沉寂。
“天地古来不息,而人不过血肉之躯,有兴衰之时,又如何能与天地久徘徊?”惟简方丈原本岿然不动,坚强挺立,此刻渐渐松懈,吐纳清寒气息,仰头朗声发问,字字直向苍穹。
“卓禄想学拜日神功,需拜我为师,做我的俗家弟子。如此,才不会破了我少林的规矩。”惟简方丈言语间绵绵用力,语声远近回荡,掀动草木枝叶,引得山林起伏跌宕,沸腾不已。
“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卓禄胸中豪气干云,他“扑通”一声跪下,扎扎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
“徒儿请起。”惟简方丈言罢,又指授道,“徒儿,欲学拜日神功,一要毅力,二要慧根,缺一不可,你可要记牢了。”
“徒儿明白。”卓禄铿锵回答。
“另外,为师还想告诫你,世间虽有红尘万丈,但皆是因缘而起,缘尽则灭,不可强执。‘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此中真如,你悟得到吗?”惟简方丈徐徐问道。
“这……恕弟子无能,悟不出来。”卓禄回得干脆利落。
惟简方丈摇了摇头,一声长叹,在昏黄的天地间游走。
骆世臣心中捉急,出肘轻击卓禄,低声疾问:“你悟性这么高,怎么会悟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