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禄从袖间掣出匕首，纵身跃入荒井，他施展轻功，压茬下落，每落一步，便在井壁上横竖几刀，浅凿数寸长的小洞。卓禄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被井中的黑暗完全吞噬，骆世臣看在眼里，手心不免捏出一把汗，刚抬起的右脚又生生缩了回来。
每个人的心里，都同时住着两个家伙，一个家伙是勇士，另一个家伙是懦夫，一个人要么成为勇士，要么成为懦夫，一起都要在弹指间作出选择。适才，骆世臣心心念念去救田开疆，浑身是勇，丝毫不顾那荒井深浅。可待到他下井的时候，看到井下犹如万丈深渊，才慨叹自己一介文士，手脚都不那么利索，潜入荒井，岂不是赶鸭子上架？
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己既已答应，又哪有退路可寻？
何况卓禄也在井中，万一自己不慎滑了下去，他也可奋力护住自己。
骆世臣念头定下，豪眉大展，热血上涌，青筋暴起，他浑身紧贴井口，右脚已往井下探去，结结实实地踏在了适才卓禄凿好的小洞里，他吐出一口气，呼，还好，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骆世臣心中稍稍安稳，又往下探出步子，陡然听见井下传来卓禄惨嚎，俄而听见“簌簌”下落的声音，眨眼功夫，井底响起“扑通”一声，井壁微微震动，荡出尘埃杂土。
骆世臣悚然生恐，用眼底余光向下扫去，井下终究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疾呼卓禄数声，井下无人回应。
卓禄发生了什么事？骆世臣毛骨悚然，心里暗暗叫苦，手脚哆嗦不已。
黑暗逐渐凝固，时间已然停滞，一切逼仄得让人喘不过气。
井口突然扑腾起一股风，骆世臣心中起突，举头瞧去，骇然看见一只乌鸦朝自己飞来，未及反应，那乌鸦尖锐的爪子已朝自己的右手狠狠一抓，钻心剧痛袭来，痛得骆世臣直流泪水。
该死的乌鸦，来凑什么热闹！
骆世臣恼怒不已，挥起左臂朝乌鸦击去，不料右手把握不稳，倏地滑落，混乱中，他忽喇喇踢腿撞脚，想让自己撑住，却是苦无回天之力，只得任由身子往井下沉陷，井下腐浊之气猛扑上来，将骆世臣整个人死死裹住，阴风在耳边“飕飕”而过，无尽的黑暗彻底将他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无尽的黑暗中，忽地响起了铁链“叮叮铛铛”的声音，一个苍老、低沉而又略显焦躁的声音从更深的黑暗中迸出：“谁？你们，你们是谁？”
烟尘暧暧腾起，飘忽不定，四周孤寂无声，呼吸可闻。
刹那间，四周飘荡的烟尘开始不停翻滚作响，仿佛千军万马奔杀而来，金戈铁马铮铮作响，喧天鼓声奔袭云霄，旌旗遮天呼呼生风，搅得井中天翻地覆。
那铁链“叮叮铛铛”的声音更响了，陡然间，被铁链锁住的人如冤魂附体，开始狂躁不安地摇动头颅，接着发疯似地挣扎不断，不顾一切地大吼大叫，筋骨在黑暗中被扭得“噼噼啪啪”响，飞沙走石之间，他一声嘶吼划破了凝固的黑暗，直往荒井上冲去，力道之大，连荒井的绝壁处都没来由地裂开一溜儿缝！
那一声嘶吼将四周飘荡的烟尘击散，适才的喧声碎了一地，再也寻不着了。
“幻觉，又是幻觉，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那被铁链锁住的人疾痛惨怛不已，声声带泪，句句是血，他渐入癫狂之境，忍不住飞起一掌，狠击在地，地上击出了厚厚的掌印。
尘埃既散，现出骆世臣的脸，他虽睁着眼睛，目中却是混浊无光，好似瞎了一般。
“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了？难道我瞎了？”骆世臣躺在地上，双手在地上左右摸索，发现这井底堆了好多干草和破布，虽是臭味阵阵，但因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以从井口摔下，也未伤筋动骨。
骆世臣撑地坐起，抬头往井口望去，但见井口有光亮照入：“我看见光了，看见了，我，我，我没瞎，没瞎呢，哈哈哈……“骆世臣紧紧捂住自己的双颊，放肆地大笑起来。他环顾四周，惊叹这井底高墙古砖，开阔深远，幽暗昏惑钟，鬼魅浊气飘荡不绝。
对了，卓禄呢？
骆世臣脸上肃然，大呼卓禄，声音在深邃阴暗的荒井里来回激荡。
铁链钝响又起，传遍了荒井里的每一个角落，刺入骆世臣的耳朵里。
“别找了，你找不到的，他已经被我吃了，吃得骨头都不剩了。”突然间，那被铁链锁住的人如孤魂一般飘到骆世臣的跟前，丢下这么几句阴森森的话。
借助井口投下来的一丝丝光亮，骆世臣看到了这人的样子，哦，不，这人根本就没有样子，因为他满头脏兮兮的白发几乎完全盖住了他的脸，即便他的脸还能透出一些来，骆世臣也无法辨别出，他的脸上究竟还有没有皮肉了。
难道，这人瘦弱得只剩下白骨了？
“鬼呀——”骆世臣惊颤一声，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双手紧捂眼睛，心中不胜惶恐，似要昏死过去。
那被铁链锁住的人死死盯住骆世臣，看了半晌，不发一言，显得更加瘆人。
“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又与你无冤无仇。”骆世臣哆嗦着说道，“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你的，你找谁去啊！”
“你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呢？”那被铁链锁住的人突然发问。
“我不认得你！我下到这荒井里来，只为搭救田开疆田掌门。既然他没在这里，那晚生告辞。”骆世臣作了揖，转身往后大步爬去，却是一头撞在井壁上，撞得他晕头转向，哭爹喊娘。
“站住！”那被铁链锁住的人忽然大喝一声，喝得骆世臣呆若木鸡，凝固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小子，你叫什么，报上名来！”那被铁链锁住的人突然振振有词。
“我……”骆世臣蹙惧之下，紧张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卡了壳，一时吞吞吐吐，如同结巴。
“快说！”
“骆世臣，眉州人氏。”
“骆世臣……骆世臣……这名字好生熟悉。说，你找田开疆那个老头做啥？”
“四年前，我等上龙门山，与田掌门有一面之缘，田掌门儒侠风范，令人敬佩。岂知天有不测风云，古剑派的叛徒公孙武勾结朝廷的朱虎翼，掳走了田掌门，从此他老人家音信全无，侠踪渺渺。今日听闻田掌门被囚于此，故来相救。”
“四年前？你是说四年前？骆世臣？你叫骆世臣？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年的状元郎，文坛盟主骆世臣？”
“正是在下，敝人孤陋，不知大侠是……”
“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哈哈哈哈……”那被铁链锁住的人自肺腔处爆发出疾声，声声摄人心魄。
什么意思？他等到了什么？骆世臣双眉一耸，满脸晕懵，嘴巴已经围成了圆形。
“我已经被奸人困在这里四年了，光阴倥偬，白驹过隙，而今万念俱灰，只求速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变得暴躁起来，“啊！不，我不能死！不能死！四年了，四年了，我日日夜夜辗转难眠，我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若一心求死，何必要等四年……”
骆世臣心中一沉，心道此人看起来疯疯癫癫，说起话颠三倒四，他莫不是被困在这阴森森的荒井下太久，神智有些问题了？
“啊——”那被铁链锁住的人突然间抱住头颅，仰天长啸，他面目狰狞，似痛苦万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怒吼，“田开疆，你为了惩奸除恶，竟然苟活了四年！如今你白发苍苍，黄土埋身，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你为什么要退缩，为什么？”
骆世臣被他的举止一吓，脑子里顿生晕懵，身子簌簌发抖，屁股直往后蹭。念头转动间，他倏然斜着抬起头来，神色变得有些恍惚：“难道你就是田掌门？堂堂‘黑袍儒侠’，怎么成了……？”
“‘黑袍儒侠’已成过去，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田开疆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在荒井中沉浮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