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软很难过。
也无奈,也愤怒,但他说不出让秦屹北留下的话,更无法指责他。
他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离开?”
北城刚经历一场斗争,日军正处于上风,北城的百姓提心吊胆,日日都在担心自己的家园被外敌侵占,这种时候正是最需要一个领导者,一个能庇佑他们的神。
而秦屹北在此时离开,不免让人有落荒而逃的猜想。
但阮软知道,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秦屹北眼眸深邃,倒映出他的面容,再无其他。
“我走后,国党会安排别的人来守住北城,这是军部的命令,我不能违抗。”
阮软心里闪过很多思路。
又问,“是不是有人逼你?或者,有别的难言之隐?”
“没有人能逼我,现在宁城比北城更需要我,军部才派我过去。”秦屹北说,“所以我有更大胆的私心,想带你走。”
阮软哽住。
其实答案已经很明了。
“我不能跟你走。”阮软淡淡的说。
秦屹被愕然,劝道:“我们并不是一去不返,将来等局势稳定了,你随时可以回来。”
“你有不能违抗的命令,所以不得不离开,而我不一样,如果我离开那就是落荒而逃。”
阮软眼波莹莹,平静如常的和他对视:“清芜园在这,我师傅也冤死在这,我如果现在离开,将来任何时候我都没有脸面回来了。我要为我师傅平反,也要留在这里,守着这座城。”
秦屹北是见识过阮软倔起来的样子的,当初为了救陈岩深都敢和他对着干,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忽然要他割舍掉一切和他离开,对他来说和当个逃兵没什么区别。
他们都知道留不住彼此。
北城的冬季已经过了一半,立冬之前,秦屹北也正式撤职,带领军队前往宁城。
清芜园门外的红墙上积了层厚雪,阮软拿着簸箕去扫,一扫就是一上午。
远远的,一辆军车停在那,副官跑过来,叫了一声:“阮先生。”
阮软转身一看,莞尔道:“你们……还没走啊。”
“少帅想见你。”副官说。
阮软别过眼,“可我现在很忙,没什么时间,你们赶紧走吧,再晚就不好赶路了。”
见的面已经够多了,还是来不及珍惜,如今离别在即,再相见也是徒增烦忧。
“这……”副官踟蹰在原地不肯离开。
阮软借着余光朝停车的地方看去,周边没有男人的身影,他应该坐在车上,等着他过去呢。
他垂下眸,边往里走边说,“走吧,一路顺风。”
阮软不敢回头,他也知道副官没有跟上来,于是心里想着秦屹北能突然出现就更是奢望。
但他很能理解,并且坚信秦屹北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应是心灵想通的,彼此都有绝对的默契。
阮软从怀里拿出那张合照,指腹一遍遍拂过照片上男人风姿绰约的样子,然后刻在心底。
“秦屹北,记得回来,我等着你。”
他轻声说。
后来,秦屹北不止一次和阮软说过,当时他不是没想过强行把他带走,当时没下车见最后一面是他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
前提是,如果时间能重来。
遗憾的是,时间只能往前,而北城随着秦屹北的离开陷入了不小的混乱。
日军开始大肆的强取豪夺,北城许多商铺都难逃被破坏的下场,生意经营不下去,华人经济倒塌,局势混乱,整个环境也变得乌烟瘴气。
洋人违背条约,开始和日军达成一线,租界内也渐渐变成日本人的地盘,日式的酒楼,日式的小街,甚至日式的音乐。
没人再来清芜园听戏,没人再论那霸王别姬的故事。
阮软坐在戏台上,双脚悬空蹬着,目光望着前方,对不着焦点。
杜宁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小软,别看了。”
阮软颔首,“我怕再不多看几眼,以后就看不到了。”
杜宁失笑。
然后唏嘘道:“还记得那时候师傅刚离开,你拼了命的要保住这园子,现在怎么这般消沉。”
顺着杜宁的话,阮软的思绪也被带回那天。
师兄师姐们说要走,他拦着,硬着一股气要留下他们,大师兄说只要他们不离开,清芜园一定还能唱绝北城几十年。
后来阮软真的做到了,清芜园当日开园的盛景恍如昨日,只是现在……已经人走茶凉。
“那时候,北城还能看得见希望。”阮软说。
杜宁默然,似在为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伤感,低低地,听见一声哀叹。
阮软想起什么,问道:“师兄师姐他们……都走了吗?”
杜宁低了下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是……你不要怪他们,现在的清芜园,也确实呆不下去了。”
“我知道。”阮软淡淡道,然后再也没有说话。
杜宁沉思了一会,“也没有全走,宁缘师妹还在,还有……徐巍先生留下来的那个女儿。”
阮软微楞,“莺莺?你们应该给她找个好人家的,她现在还小,有人照顾着,过几年就能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现在外面动荡不安,很多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收留一个小女孩?”杜宁语重心长道,“而且,莺莺自己也不肯离开,当时徐巍死的时候是你在她身边,她已经把你当成亲人,说什么都不肯走。”
的确,当时徐巍是直接倒在莺莺面前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惨死在眼前,愣是把一个小姑娘吓得连续高烧好几天。
好在当时阮软在她身边,给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小孩子心思单纯,知道谁好就跟谁走,莺莺便赖在清芜园,一住就是数月。
阮软没在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清芜园不再唱戏,但人总要活下去,他们几个大人可以饿着,小孩子却饿不得。
阮软抽时间去了趟仙乐斯,北城最大的舞厅之一。
那里现在日本人居多,经理是个油头粉面的华人,刚回国几年,鼻子能翻到天上去。
那经理上下打量了阮软好几眼:“你这瘦胳膊细腿的,能做什么?”
“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哪儿的活缺人我都能做,我还学过乐曲,您要是愿意,我也可以给您唱段戏。”阮软从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