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赵家茅屋内,被邹延以术法催眠,沉沉睡了一夜的妇人醒过来,发现赵凉沛不见了,正打算出去找,学塾的教书先生伏哲彦却“正好”找上门来。
伏哲彦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向已经哭成个泪人儿的赵凉沛娘亲解释赵凉沛是那万中无一的读书种子,自己已经托朋友将他送去去京城最好的书院念书去了,将来肯定能当上大官,到时候再让赵凉沛将妇人接到京城去享福。
即便是伏哲彦如此德高望重,在小镇上人人敬仰的存在,一开始依旧无法说服赵凉沛的娘亲,毕竟自己孩子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事先也不打声招呼,那孩子不是这种一声不吭就会离家远游京城的性子,怎么着都该先跟自己这个当娘亲的知会一声。
最后还是伏哲彦好说歹说,答应自己这就回去提笔书信一封,送到桃源福地之内的齐国京城去,等自己的书院朋友带赵凉沛到了京城,就回信一封,给妇人报个平安,这才让妇人稍稍好转。
伏哲彦陪着妇人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毕竟人言可畏,一个男子若是在一个寡妇家里待太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到时候那些邻里邻居不敢说自己云云,便只好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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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哲彦回到自己的这些年结茅修行的小屋子,这里跟赵凉沛家的家徒四壁有些不同,只因为小小的房间里,摆满了书籍。
从佛家的《般若》、道家的《道庄列》、儒家的《十三经》,到诸子百家的各家学说,有那法家的一本“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有那阴阳家的“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即五德,相生相克。”,有那纵横家的“合纵连横,纵横捭阖。”,也有那农家的“与民并耕而食,饔飨而治。”,还有那兵家的《六韬》、《策林》。
其实还有一本伏哲彦最喜爱的泛黄古籍,里面是那“兼爱非攻,尚贤节用”,可惜那本书已经被教书先生送给学生赵凉沛了,是孤本。
小小桃源镇,夫子伏哲彦,学问大过“天”。
屋内只有一张床,昨夜将柳梦芝救回来,伏哲彦便只好独自在屋外枯坐一整夜,直到他心生感应,得知赵家寡妇醒了,这才一闪而逝,出现在了赵家门前,与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赵家寡妇解释了半天。
伏哲彦看着躺在床上的剑仙柳梦芝,他随手拿起一本《术算》,翻开书页,背对床,坐在本就狭窄的茅屋门口,轻声说道:“别装睡了,醒了就早点离开,我这小小桃源福地可没有医家高人,昨夜小镇外一战,你不惜代价祭出本命飞剑已经伤及大道根本,我劝你最好赶紧回拢月宫。”
柳梦芝微微脸红,其实她早就醒了,识海内灵气也恢复了大半,只是当她运转灵气想要查探一番此人修为深浅时,灵气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让自己白费力气,可见此人修为深厚,甚至比二公主乔玉珂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已是“还虚境”的大宫主厉害。
被此人识破自己装睡,并不奇怪。
柳梦芝便大大方方的站了起来,眼前这深不可测的读书人如果想要害自己,根本无需耗费心机,便是自己并未受伤,估计也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似乎能听见柳梦芝的想法,青衫读书人脸上笑意更浓,语气柔和安慰道:“不必妄自菲薄,一个二十岁的元婴巅峰剑仙,并且瓶颈已经松动,相信很快就能顺理成章的进入化神境,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凡夫俗子呢。”
闻言,柳梦芝大惊失色,这位先生竟能窃听我的心湖涟漪?随后她马上发觉不妥,开始强迫自己“胡思乱想”。
感受到身后那位客人毫无章法的胡思乱想,伏哲彦摇了摇头,合上那本《术算》,走到门外:“不必为难自己,你且离去吧,就从此地御剑飞天,我会为你解开福地禁制,打开天幕。”
柳梦芝脸色古怪。
伏哲彦想起一事,便忍俊不禁。
还真不是他没有一点读书人的规矩,实在是修为通天,圣人坐镇福地,实力便更上一层楼,所以但凡跟他保持这么近的距离,就是想不听到那人的心湖涟漪,都办不到,便是伏哲彦哪天心血来潮,直接坐在自家屋内,就可以直接“隔山有耳”,听到离此处最远的学塾中那些孩子心湖涟漪中的天真烂漫。
这等神通,比起一些个归墟境仙人的“望气”,可看到一些山山水水的气场,分龙脉、断吉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有一些境界不足,但是能靠术法强行望气的修士,只是后遗症颇多。
而望气之上,还有一门玄之又玄的神通,是通过心中观想,直接在识海之中建立某处山河,便能真切的观察到那一处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更有在望气、观山河神通之上的一门,连旁人的心湖涟漪也能捕捉,唯有归墟之上的合道境,才有此等手笔,境界越高,这门神通的威力越大,登峰造极者甚至无须主动查探,旁人的心湖涟漪便可一览无遗。
先前伏哲彦想起的那件事,便是柳梦芝的佩剑已毁,便是想要再御剑,也做不到。
而且柳梦芝还想去向昨夜对自己伸出援手的清瘦少年亲口道一声谢,若非那少年急中生智,以唇语询问自己可有破局之法,那么如今的自己,很可能已经。
柳梦芝不愿去想。
忽然,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人换掉,难道?
伏哲彦赶紧解释道:“不用多想,你身上衣物是那孩子帮你换下的。”
柳梦芝将信将疑,教书先生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事实如此,柳梦芝爱怎么像,便怎么想吧,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面无表情,问道:“那少年住在哪里,我想当面跟他道个谢。”
伏哲彦二话不说,将手中那本《术算》轻轻抵住柳梦芝的肩膀,然后瞬间天地倒转,一眨眼,两人便出现在了学塾外,此刻学塾中已经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从几岁的稚童,到十岁出头的少年。
年纪更大一些的,要么是早早的帮着家里人做点农活。若是在镇上有一门营生的,大多就让自家孩子到铺子里帮忙,也能省去请个伙计的工钱。一些个条件好的门户,就将孩子送到京城的大小书院去。
也不管自家孩子是不是那万中无一的读书种子,反正一股脑儿送进书院,义正言辞道“近朱者赤”,在那些个有书卷气的地方耳濡目染,将来不求能考取什么功名,便是小镇出了个秀才、举人之类的读书人,家中父母都能在乡里乡亲面前扬眉吐气一番。
镇上就伏哲彦这么一个教书先生,所以今天来的稍晚了些,学塾里的孩子们就三五成群,抱团打闹,叽叽喳喳的,书页满天飞。
柳梦芝站在院门外,朝学塾望去,发现那个清瘦少年已经换上了一身浅蓝色衣裳,布衣布鞋,虽然看起来寒酸了些,却也干净整洁。
只是不知为何,少年只站在门外,并未走进学塾。
伏哲彦解释道:“这孩子是个弃婴,被杨家捡回去生养,后来就成了杨家小子的书童,学塾座位有限,没有书童的位置,他便每日守在窗外,杨家小子在里边读书,这孩子就在窗边‘听书’。”
柳梦芝点点头,没有多问为什么偌大个学塾容不下多一个书童,而是问他叫什么名字,得知少年的名字之后,她径直走向那个笔直站在窗边,怔怔出神的清瘦少年。
这一天,名为柳梦芝的女子剑仙弯下腰,笑望向个子还不算高的少年,对他说:“李俊霖,外面的天地很大,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一看?”
名为李俊霖的小镇少年,微微仰头,眼前是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少女的女子,却拥有一双比少女更加清澈无邪的眼睛,她眉如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