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嘉跳进房内,先是伸着两只大手直奔了丁曼菱,不等丁曼菱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双手插进了她的衣领。丁曼菱又是惊又是冷,气得大叫一声站起来,然而这时叶永嘉已经转身奔向卫长明,趁着两只手还冰凉着,把手又从下方伸进了卫长明的衣服里。
与此同时,丁曼菱追上来了,抡了两只拳头猛捶他的后背:“你怎么那么烦人呀?!”
叶永嘉抽出手来转过身,开始和丁曼菱对打,丁曼菱是真打,他是轻飘飘的假打,及至将要抵挡不住时,他索性往卫长明身后一躲:“你这个泼妇!还没完了?”
“你不要脸!本来我和卫大哥好好的在房里呆着,你一来就讨人厌!你别来了,你快走吧!”
“这是老卫的屋子,又不是你的屋子,要撵我也轮不到你撵。不乐意看我你就走呗!这儿又没人留你。”
丁曼菱转身回了原位坐下,决定不和他吵。这一个月来,她和他吃饱喝足,生活安顿,结果吵了能有一百多架,吵得在督军行辕里都出了名,以至于近些天他二位一开腔,就有青年副官和小勤务兵们凑到附近旁听。对于叶永嘉,家里一派的人,称他一声大少爷,军中这边的人,则是尊他一声大公子。英俊潇洒的大公子和如花似玉的未来大少奶奶吵起架来,连扯淡带骂街,急眼了还会动手,双方妙语如珠、上蹿下跳,实在精彩。连叶督军本人都知道丁曼菱的外号是丁三儿了。
丁曼菱过了一个月好日子之后,恢复了许多理智,开始知道了要脸,所以近两天勉强忍耐着,不搭理叶永嘉。此刻她鼓着脸噘着嘴独自坐了,就听叶永嘉对卫长明说道:“老卫,老爷子刚才回来了。”
叶督军失踪了一阵子,虽然童参谋长这边极力的隐瞒消息,可流言蜚语还是传了个满天飞,以至于军中人心浮动。叶督军为了安抚军心,这一个月来四处奔波,总算是把驻扎在各地的队伍又收束住了。他出发时,卫长明还躺在床上一阵一阵的昏睡,如今他回来了,卫长明也恢复了六七成的精气神,叶永嘉便继续说道:“老爷子一回来就问起了你,听说你好得差不多了,就说晚饭时候让你过去见他,一是要谢你救了我,二也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见了他也用不着怯,他脾气比我好,和气着呢。他要给你什么,你也别客气,给你就要,听见没有?”
此言一出,丁曼菱忍不住望了过来:“会让卫大哥留下来做官吗?”
“那可说不准——你愿意让老卫留下来做官吗?”
丁曼菱心里是不愿意,因为总觉得卫长明一旦接受了叶督军派给他的一官半职,就会受到束缚、再不自由。让卫大哥受人驱使、给人当差?那副情景她有点想象不出,她总觉得卫长明是个独来独往的世外高人,尽管明知道在他和她相识之前,他曾经是个疯狂屠夫的亲信,而且他追随那屠夫的时间,长达八年。
不愿意归不愿意,她在卫长明面前不甚自信,只怕自己见识短浅,说出傻话来,让他听了不痛快,故而摆出了个无所谓的姿态:“我没意见。我只是想着,卫大哥可能早就从军从够了,现在身体还带着伤,干嘛非要急着去找差事呢,好好的歇一阵子,不是更好吗。”
叶永嘉摆了摆手:“不妨事,谁还真能让老卫立刻去当差吗。就算有差事,也是先挂个名。等咱们养好了玩够了,沈麻子那边也见了鬼了,再说前途的事。”
一边说,他一边忍不住微微的笑,自觉着不傻,也挺有手腕——只要老卫别离了叶家,丁曼菱就不至于跟着老卫跑掉。虽然她现在还满眼都是老卫,可,他自己咂摸着滋味,总感觉事态不是表面上看着的这样分明,他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信心:假如将来再来个什么刺客来杀自己,丁曼菱还敢扑上来护着他。
就像他也不会再许任何王八蛋来欺负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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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明听着这两个人一句递一句的交谈,不置可否。叶家的官,他当然不会要,他若是有官瘾,当初就不会舍得对沈明玉起杀心——在沈明玉那里,他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没有官瘾,尤其是不愿意再回这行伍里讨生活。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没有做将的雄心,更不甘心沦为百万枯骨之一。他只想过几天安安稳稳的消停日子,把前八年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把在十五岁那年骤然断掉的太平人生,重新捡起来、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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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心意已决,所以傍晚时分,他在走到叶督军面前时,便是平静得很,唯独右手下意识的动了一下,是军中日子过得久了,不假思索的就要向叶督军行军礼。不动声色的把右手藏到了身后,他对着叶督军一躬身:“长明见过大帅,给大帅问安。”
然后他直起身,抬眼望向了叶督军。叶督军是叶永嘉的父亲,而叶永嘉是他的兄弟,所以连带着他对叶督军也生出了好奇心。一望之下,他暗暗的点了头:仅从面貌上看,督军确实是叶永嘉的纯粹亲爹,一点掺杂也没有。等叶永嘉长到了三四十岁,应该也是这个模样。
笃定之余,他又暗暗的有一点失望:他总觉得他舍命保下来的那两个人,应该都是独一无二的可爱生灵,他不愿意让他们像谁、或者成为谁。
督军父子虽然有着酷似的容颜,但父的眼角带着隐约笑纹,脸上也是容光焕发的有血色,使人一望便是“如沐春风”,衬托得子好似一枚不得人心的生瓜蛋子。向着前方一招手,父开了口,声音也是温暖有力:“小卫是吧?不要客气,过来坐,一起吃。”
卫长明向督军身前的大餐桌扫了一眼,答道:“谢大帅赐饭。”
然后他走到下首,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叶督军也笑微微的坐了:“大毛一口一个‘老卫’,那天你是满脸满身的血,我也没看清楚你的模样,还当你是有点年纪的,没想到如今这么一看,好,英雄出少年。”
卫长明愣了一下,随即才猜出对方口中的“大毛”,应该就是叶永嘉。
不等他回答,叶督军又一抬手。屋角的副官当即走上前来,给他和卫长明各斟了半杯白兰地。卫长明正要推辞,可叶督军已经开了口:“你还有伤,量力喝吧,用不着陪我,别为酒伤了身体。这么年轻就落了病根,那可不行。”
卫长明点点头,心里暗暗的升起了个惊叹号——原来这就是叶督军。
他早就听闻过叶督军的大名,然而阴差阳错的,始终没有正面和这人打过交道,只知道这家伙坏,坏成了沈明玉的眼中钉。如今生平第一次直视这枚眼中钉了,他没看出他的坏,甚至也没看出他的好,只觉着自己像是面对了一炉火,自己占了他的便宜,吸了他的热力,蹭了他的暖意。
叶督军主动向他举了杯,他当即也举杯站了起来:“您是长辈,应该我来敬您。”
叶督军欠身一扯他的胳膊:“坐下坐下,我是你的长辈不假,可你也是我叶家的恩人啊。要是没有你,我今天还能看着我的大毛吗?”说着他收回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咽得“咕咚”一声:“你小,不懂这为人父母的心思,等你将来成家立业生儿养女了,你就知道了。那天听说大毛半路丢了,我差点没活活急死。你救大毛,和救我本人,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他有点动了感情,红着眼睛默然了片刻,然后才抄起了筷子:“咱们先吃,有话吃饱了再说。”
卫长明跟着动了筷子,这些天在督军行辕里,他好吃好睡,营养充足,此刻既不馋也不饿。慢条斯理的吃了几筷子,他一边享受着叶督军的热与光,一边暗暗给自己的头脑降温。
因为叶督军实在不是什么美名传四方的大善人,他怕对方是笑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