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南其实是一点食欲也没有,但她认为自己应该强撑着吃点什么,一个人,只要是吃得下、拉得出,那就离死还远。而为了证明自己离着那一个“死”字是真远,她忍痛半坐了起来,向凌剑秋要了一碗馄饨。
这几年来,自从成了“南小姐”之后,她吃过见过,也开了许多眼界,然而到了这半死不活的时候,她像被什么魔法打回原形了似的,脑子里想起的第一样美食,就是一碗热馄饨,要肉馅的,馅大一点,汤里多放点麻油辣子,再来点葱花和香菜末。
馄饨这东西不是稀罕物,凌剑秋出去一趟,很快就端回了一碗。一手把这一碗馄饨送到了她嘴边,一手捏了一只白铁勺子,他想要喂她,然而她伸手接了勺子,要自己吃。
馄饨的热气冲到她脸上来,她一点也没嗅出香来,反倒是觉得那油腥气有点恶心。对着大碗定了定神,她抖着手舀起了一小勺馄饨汤,同时把心一横,一口喝了那汤。
汤在嘴里打了个转儿,被她硬咽了下去。趁着没有作呕,她又来了一勺子,这第二勺热汤顺着喉咙往下走,走出了一溜滚烫的线,一直烫到了胃里去。胃里一热,五脏六腑的寒气便像是被驱逐出去了些,她的手还是抖,但心中添了一点勇气。忽然对着凌剑秋一抬眼,她发现他正直勾勾的紧盯着自己。
“味儿挺好。”她还是没劲,喘吁吁的告诉他:“我再吃两口。”
凌剑秋先点头,点过头了才想着开了口:“你吃,你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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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南一口气吃了大半碗馄饨,脑门上见了汗。
肚里有了这么大半碗滚热的食儿,她那精气神立刻就不一样了,两只黑眼睛骨碌碌的乱转,看看这看看那,又问凌剑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外面天刚黑。”
“我是吃饱了,你呢?你也吃晚饭去吧,我自己躺着。”说到这了,她向着他一笑:“放心,这回可是真死不了啦,不信你瞧我那饭量。”
“我不饿,下午吃了几个馒头。”说着他向她一端大碗:“真不吃了?”
“吃不进去了。”
他收回大碗,自己一口一口喝光了碗里的剩汤。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条脏手帕擦了擦嘴,他转向韩小南,问道:“等伤养好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回去见干爹,向他请罪。”
“你还回去?”
“我回去,你不用回去。你可被我连累惨了,回去之后几罪归一,万一要吃枪子呢?我说过要把我那些体己留给你的,说话算话,你拿着那些钱往南边跑吧,好几万块钱,够你找个地方安身过日子了。”
说到这里,她嘿嘿一笑:“再讨个老婆也够了。你这人长得人模人样的,娶媳妇应该容易得很。”
凌剑秋没搭理她这一段上气不接下气的戏言,单是给了她一张冷脸:“你以为你回去就不会吃枪子吗?你还真拿自己当他的女儿了?”
“我呀……”
她拖着长声,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那我也得回去。他对我有恩,我哪能闯完了祸就一声不吭的跑了呢?我想过了,他要杀我就杀吧,反正要是没有他,我也未必能活到今天。”
“我看你是有点自作多情。他虽然收了你做干女儿,可这几年你也没少为他出力卖命,你有你的利用价值。”
韩小南听了这话,第一次发现这凌剑秋的思想这样幼稚。心平气和的,她给他讲道理:“对着亲人,不能把账算得那么细,要是算得细了,世上就没亲人了。我只当是他对我好,所以我也对他好。至于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我才不想,想了也没用。”
对着凌剑秋叹了口气,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就算回去真被他毙了,我也无怨。从来没人对我那么好过,就凭着那一份好,我也愿意把命给他。”
凌剑秋冷哼一声:“你既然如此忠于他,为什么还要去爱小叶?”
“我没想去爱小叶,可我忍不住嘛。”
“现在呢?现在忍得住了?”
“唉,我现在死活都是两说呢,骚不起来了。”
“姑娘家胡说什么!”
韩小南被他呵斥得一愣:“我说什么了?”
凌剑秋解释不出口,也懒怠解释。端着空碗站起来,他对着床上说道:“反正你现在连床都下不得,要走也是后话。好好的躺着吧,不要乱动。我上去看看情形,一会儿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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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剑秋出门一趟,和马车行的老板密谈了一番,然后拎着一小筐煤回了来。
往炉子里添了两块煤,他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见韩小南已经侧着脸睡了,很长的睫毛阖下来,微弱灯光中,她那面颊红扑扑的,有着圆润稚气的轮廓,薄嘴唇微微抿着,一只手扬起来放在枕旁,瘦瘦的小手,指甲短短的,指甲缝里藏着泥,然而天生丽质,依旧算得上是十指尖尖。
转身走到一堆柴草前坐下了,他偎窝似的偎进了柴草里,闭了眼睛养神,同时想象着如果她能学个斯文模样,再干干净净的穿戴打扮了,一定会是个“好样儿”的小姑娘,足有资格嫁进个好人家里去,配一位同样伶俐俊俏的小伙子。
可她偏偏就不肯好好的活个人样出来,偏偏就要让他看着着急。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前途,说到前途,就绕不过韩步武那个人。
他对韩步武是有点感情的,韩步武对于陌生人,向来是挺和气,甚至有时看着简直是有点窝囊,总是病着,喘着,咳着,垂危之际赏识了你,让你恨不得对他悲痛交加的哭上一场,哭自己没有及时的投到他的麾下,没有尽早的为他效力。
然而日子一久,他就渐渐的不是他了。可你这时已经成了他的人,再想要逃,那么就成了他口中的逃兵和叛徒,死有余辜,饶不了你。
韩步武虽然打天下打得艰难,一步一个坎坷,但是对待区区的一个逃兵兼叛徒,他还是有本事来随意处置的。
所以想到最后,凌剑秋在柴草堆里连着换了几个姿势,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唯一的生路就是带着钱、向南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