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丁曼菱早早的起了床。
她和另外那二位是住在了一座跨院里,叶永嘉把上房安排给了卫长明,自己和丁曼菱分头占据了东西厢房,正好隔着窗户向外一望,对面便是彼此。此刻她推开房门向外望了望,就见正房静悄悄的,面前的东厢房也是静悄悄的,可见两个男子都还未起,于是她关门缩回了房内,心里七上八下的忖度,暗暗排演着词语,想要上午过去安慰卫长明。
她可没想到,东厢房里的叶永嘉今日是起了个绝早,她还没睁眼睛,他已经走到他父亲的卧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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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督军并不是醉生梦死之徒,叶永嘉跑过来时,他不但洗漱完毕,甚至连脸都刮干净了,上唇的两抹胡须经了修剪,显得格外精致。叶永嘉蓬头垢面的往他面前一站,旁人看着,都觉得这二人更像哥儿俩,唯有叶永嘉从小到大看惯了父亲,只觉得做爸爸的理应是这么个年轻模样,爸爸要是老态龙钟了,那可怎么保护他这个大号的独苗宝贝儿呢?
对着爸爸,他没什么可隐瞒的,想隐瞒也没那个心术。叶督军这边的副官往来穿梭,轻手轻脚的摆桌子上早餐,叶督军梳头发换衣服,换了衣服觉着衣服太厚,又脱了换薄的,叶永嘉追着他说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仿若一场剖心挖肺般的自白,把他怎么想的,他认为卫长明是怎么想的,全说了个干净。
叶督军双手忙着,脖子往上摆了个侧耳倾听的姿态,不时的点头。最后他将自己收拾停当,走到餐桌前坐了下来,抬头告诉儿子:“坐下来喝碗热粥,大冷天的空肚子走过来,不怕肚里进了凉气?”
叶永嘉挨着他坐了下来:“我的话说完了,爸爸您听进去了没有?”
叶督军端杯子喝了一口热茶,然后转向了儿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小卫的意思,我也知道了。我想啊,对于沈疯子,他那心里,可能是多多少少的,有点抱愧。”
“怎么可能,那沈疯子是个坏人——”
叶督军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儿子的反驳:“你养条狗,养八年,狗死了你还要难过一下子,何况沈疯子是个大活人。就说他坏,可小卫在他身边是不是没死?是不是不但没死、还升了官发了财?你说那个疯子对小卫,能没有好的时候?小卫杀疯子的时候,是小卫自己也气疯了,可等疯子一死,等小卫消了气,没人的时候他自己往回想,你说他会不会有那么一时两刻,也有一点点的后悔?”
叶督军说话,向来是把道理掰开揉碎了细细的讲,让人没法不随了他的思路去想。叶永嘉点了点头:“这……我说不好。老卫话少,我也不知道他后没后悔过。”
“他要是不后悔,又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也不贪财,那他干嘛不肯带这个路?大毛,你年纪还小,不懂人心。”
“管他是因为什么呢,反正他既然不想去,您就别逼他了。没有疯子的那点钱,您还打不起仗了不成?”
叶督军笑了:“我的儿,你知道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他把面前的碗盘推开,胳膊肘架在桌面上,扳了手指头说话:“第一,无论打仗不打仗,一个兵按月都得拿五块钱的饷钱,且不管到他手里的时候,那五块钱还能剩多少,反正你老子我,就得按照五块钱那么出。我手下可是有着十几万的人马啊,人吃马嚼,你算算一个月得多少钱?”
叶永嘉从未想过这笔账,现在让他算,他也算不出,只能怔怔的望着父亲。
叶督军又道:“打仗总得有枪,没有好枪,至少总得一人给把汉阳造吧?就那个枪,一支值现大洋三十三块,十万支得多少钱?有枪还得有子弹,一发子弹五毛钱,小兵在战场上开一枪,五毛钱就没了。我开一场仗,怎么着不得弄个上百万发子弹?光有枪有子弹,还不行,人家架了大炮轰我,我横是不能硬拿着人命往上顶,咱得轰回去,一门野炮多少钱?”他向着儿子比划了个数目字:“六千五,美元。”
叶永嘉垂下了头:“爸爸您别跟我算这些账了,我听得头疼。”
“好,不说了,要算起来得算到天黑。爸爸是要告诉你,沈麻子敢抄咱们的家,韩步武敢几次三番的追杀你,说明他们已经和咱们彻底撕破了脸皮。疯子是谁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和咱们必有一仗,而且现在这一仗,咱们是非打不可。咱们不想打,他们还想打。”
“是。”
“所以咱们得弄钱,还得快弄,得赶在麻子前头。麻子毕竟是疯子的弟弟,疯子的事,他总比外人知道得多。要是让麻子先找到了那座仓库,麻子有钱就有兵和枪,旁边再来个韩步武做盟友,那咱们这一仗,还没打就先落了下风了。大毛,有句话叫‘兵败如山倒’,打仗是输不得的,输了头一仗,就能输第二仗,连输两仗,军心就散了。你老子现在是督军,人家尊你一声大公子,可你老子要是下野滚到租界里当缩头乌龟了,你怎么办?你跟我一起关起门来坐吃等死?再说咱家要是完了,丁三小姐又当如何?小卫呢?我连我自己都顾不上了,我怎么管他?没有咱家护着他,凭他一个人,会是麻子的对手吗?麻子要是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了?”
叶永嘉听到这里,就觉得父亲此言字字有理,几乎听出了一身的冷汗。
叶督军用指甲叩了叩桌面,开始总结陈词:“如今已经到了咱们的生死存亡之际,咱们要的是军火武器,要的是生存和胜利。事态都这么严重了,小卫怎么还有闲心去琢磨一个死人?他都把疯子给活埋了,现在又后悔给谁看?他那后悔有意思吗?”
叶永嘉心乱如麻:“他大概是不知道这些事……我回去告诉他好了。”
叶督军当即一摆手:“不要说,那小子也是个犟种,你越说,他越当咱们爷儿俩是串通了一气要逼他。这个黑锅让爸爸来背,就算是爸爸见利忘义好了。等这一仗打完了,等他又能堂堂正正的出来做人了,那时候他自然就会明白我的苦心。”
然后他将一只白瓷大碗往儿子面前一推:“喝粥。”
叶永嘉垂眼望着那一碗热粥,心想爸爸没有错,老卫也没有错,把爸爸和老卫放在一起比较,显然还是爸爸对得更多。这个时候,自己得听爸爸的话,不但自己得听,老卫也得听。老卫再怎么洞察人世,可终究只比自己年长了一岁,哪能及得父亲精明老辣?
“原来都是老卫管我。”他想:“现在得换我来管老卫了。”
端起大碗喝了几大口粥,他腹中有了热力,精神也振奋了些许:“爸爸,那咱们是先找到仓库拿到钱了再开打?还是一边打、一边找?”
“边打边找。”叶督军告诉他:“我先揍那个婊子养的韩步武。我早就看那个老小子不是东西,墙头草随风倒,靠了东家靠西家,亏他不是个娘们儿,他要是个娘们儿,早他妈嫁八家了。”
“对!姓韩的最坏,追着我杀!”
叶督军听到这里,倒是想起了一桩事来:“上回你说你开枪打死了一个小丫头——”
“对,那丫头是他们的头儿。”
“可小赵带兵在外头找了半个多月,没找着她的尸首。”
叶永嘉身处父亲造出来的保险箱里,再想起韩小南以及韩小南所带来的危险,已经感觉有些遥远,仿佛她再凶也不过是山中的野兽,威胁不到他这繁华都市里的先生。
“反正我是给了她一枪。”他漫不经心的回答:“也许是让野狗拖去吃了,她个子那么小,野狗几口就能吃光。”
说完这话,他对着热粥连喝了几口,因见这桌上的几样小菜都不合胃口,便站了起来:“爸爸,那我走了,我还没洗脸呢。”
叶督军点了点头。等儿子晃着大个子真走出去了,他的和颜悦色渐渐凝固、消退,最后就只剩了一张轮廓分明的白脸。
不带感情的抄起筷子,他想独生儿子这样蠢,已经是不可救药,自己只能寄希望于孙辈。然而丁三小姐和儿子又是淡淡的,并没有干柴烈火的意思。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自己亲自出马,直接娶了丁三小姐。
他真喜欢她那样青春健康、文明活泼的女学生,苹果脸儿红扑扑的,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单是看着她,就已经感觉到了洁净与吉祥。她若是能为他再生下几个儿女,那些儿女沾染了她的气息,必定也会有一番新气象,也许能守得住他打下来的这一片江山,甚至还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大毛这孩子也不坏,只是他当初糊里糊涂的没有好好教养,等他回过神来时,独生儿子已经长成这么大的一只绣花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