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嘉离了父亲的居所往回走,心里并没有那个韩小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韩小南站在韩步武面前,心里暂时也没有了他。
在此之前,韩步武失去了韩小南和凌剑秋的音信,已经认定了他们是双双遇了难——他们这样的人,本质上和扛枪打仗的大兵是一类,过的全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说死就死,死了也不稀奇。
他虽然自己已是一肚皮的烦恼,但还是为了韩小南惆怅了几日。原本他和韩小南这一类的人永远不会产生交集,还是那一年他到山中打猎,夜里被狼袭击了营地,他们人多枪多,本不会惧怕野兽,然而卫士们夜里睡得懵了,竟然糊里糊涂的被狼咬了个四散奔逃。唯独一个蓬头垢面的野丫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连吼带叫的挥了火把,将那作势要扑韩步武的野狼吓了走。
由此,韩步武认识了这个野丫头。而野丫头之所以能够从天而降,是因为她在入夜之后就一直在围着这片营地打转,想要趁着夜色溜进来,偷些吃的。
她饿,从小到大不知道什么叫做饱,永远都是饿,然而也一路活到了十几岁,尽管瘦骨嶙峋得没有几分人样,可是韩步武从她身上,看到了一团野蛮的生命力。
也看到了她那天赋一样的贼本事——军营重地,岂是一般蟊贼可以轻易混进来的?然而她像个小鬼似的,竟然真就混进来了。
于是他收了她做干女儿,一是要报答她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二来她终究还算是一个孩子,常有那养不出儿女的家庭,会从外头抱养一个回来。据说孩子都是一个牵着一个出来的,有了老大,便容易生出老二老三来。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太太脑子里已经生出了瘤子,他还以为他们的子女运是在后头。
野丫头跟了他姓韩,成了有名有姓的南小姐。她没对他感激涕零过,礼仪举止教了她无数遍,也等于是对牛弹琴。她对他的太太偏于生疏,对他则干脆是一口一个“你”。他起初以为她是朽木不可雕也,几乎后了悔,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她不是那不知好歹的混蛋,只不过她人犟嘴也硬,而且一无所有,只有一条命。除了为他出力卖命,她没别的能报答他。
她这番好意,他却之不恭,受之也无愧,于是他一边使用着她,一边也领了她的情。对于她,他不曾寄予过大的希望,也没想过她的前途和归宿,只是在太太过世之后,他开始在她身上觉出了一点亲,她固然还是那么的粗野,还是那么的上不得台面,但他看着她那一副要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劲儿,就感到自己还没有沦为彻底的孤独者,甚至是,仿佛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依靠。
都说像他这样七病八灾的人,赖赖的苟活着,一有风吹草动就住医院,反倒更会命长。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他想着,等自己虚弱到缠绵病榻时,小南至少有把子好力气,搬运得动自己,而且不会让仆人欺负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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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这种种的感情,韩步武在见到韩小南时,脸上是有喜色的,甚至是大踏步的走到了她跟前。
在开口发问之前,他发现了她的憔悴与消瘦。她的小脸已经瘦成了巴掌大,薄薄皮肤绷在颧骨上,额角透出青色血管,一把枯发黄成了干草。
“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道。
韩小南早下了决心,所以此刻仰脸望着他,心中一片坦然:“干爹,我糊涂,给你闯大祸了。”
韩步武皱起了眉头:“你干什么了?”说着他又望向了韩小南的旁边,那里站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凌剑秋:“她干什么了?”
韩小南不给凌剑秋回答的机会,抢着开了口:“没他的事,他这回也被我连累惨了。”
然后提起一口气来,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讲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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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步武将双手插进薄绵睡袍的口袋里,目光落在地面上,凝神静听,随着韩小南的讲述,他那张脸从苍白变成了青白,薄嘴唇也隐隐抖颤起来。
等到韩小南吐出了最后一句话,他慢慢的抬眼望向了她,望了片刻,骤然扬手抽向了她。
这一记耳光响亮得震人,韩小南一声没吭的栽倒下去,凌剑秋则是周身一震。他低头望向地上的韩小南,却见她以手撑地又站了起来,抬手一抹嘴角血痕,她垂眼说道:“这回是我的错,你打吧,毙了我我也不怨。”
韩步武瞪着她喘粗气——他没有独当一面的势力,他的资本只够他做一株墙头草,所以他永不愿去直接得罪任何人,甚至他这一回之所以站到了沈明石一边,也完全只是因为沈明石主动向他递来了橄榄枝,而叶督军对他是彻底的忽视。他不敢拒绝沈明石,只怕自己会成为对方眼中的绊脚石,只怕自己会死在叶督军的前头;但他也没真想去和叶氏为敌,因为沈明石空有满口大话,对着叶氏宣战了许多天,却是因为缺乏军火,竟然一炮未放。
他夹在沈叶二人之间,已然是非常的为难,可万没想到他千算万算,姓沈的姓叶的全让他算计遍了,唯独没算到自己的干女儿会一时兴起,公然的和叶大少爷开了一场血战。
他坚信,在此时此刻,自己已经超越了沈明石,成为了叶督军眼中的头号仇敌。
气息越喘越急,他脆弱的肺叶已经承受不住他的怒火,那一个嘴巴远远不能让他泄愤,于是他又一脚踹向了韩小南的肚子。然而凌剑秋忽然横迈一步挡到了韩小南的身前,硬替她接下了这一脚。未等凌剑秋站稳,韩小南使尽全力,恶狠狠的将他扒拉了开。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一样非得跟着自己回北京。她只知道自己得赶紧把他远远的赶走,千万别让干爹看出他和自己是一党。
眼前没了凌剑秋挡路,她看清了韩步武的面容,心中立刻一惊。伸出双手搀了他一条胳膊,她带着哭腔开了口:“你别生这么大的气,你要是不解恨,把我杀了剐了都行。你让我死,我就去死。”
韩步武任她搀扶着,直挺挺的站了,一口气堵在胸中上不来,憋得他头上都见了汗。凌剑秋也想上来帮忙,结果被韩小南咬牙切齿的骂了回去:“你给我滚一边去!滚!!”
骂住了凌剑秋,她又看向了韩步武。一手紧握了他的胳膊,一手摩挲了他的胸口,她单枪匹马的把他架到了沙发前坐下去。韩步武也闭了眼睛,用力的呼,用力的吸,一点一点的、艰难的、把这一口气顺了出去。
韩小南依然攥着他的上臂,那手像铁钳子似的,隔着睡袍袖子一直攥疼了他的骨头。他慢慢扭头望向了身边的她,只觉自己虚弱已极,身体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了,已经变成了一具轻飘飘的空壳。
他甚至无力怒吼,只能气若游丝的硬喘出话来:“你死了……也没用……”
他又道:“我捡你回来……你这样害我……”
韩小南脸上热辣辣的,不是因为那一记耳光,是她罕见的生出了羞耻愧疚之心。对谁都可以不要良心不要脸,唯独对着韩步武,她得做个人。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她忽然撒腿跑到屋角,从衣帽架上摘下了手枪皮套。
取出手枪握住了,她回头告诉韩步武:“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再还你的人情吧!你多保重。”
然后她举枪就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韩步武大吼一声向前一挣,在乒里乓啷声中摔在了前方茶几上,与此同时枪声响起,握枪的那只手被凌剑秋攥着,凌剑秋在她扣动扳机的一瞬间,将她那手向上扯了一下。她还要挣扎,却见凌剑秋回头望向了韩步武。
她也跟着看了过去,一看之下,她不闹了。因为韩步武趴在茶几上,已是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