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章(V-21/22/23):月黑风高、招蜂引蝶
尼罗2020-07-18 00:008,759

  第二十一章

  卫长明穿着一身青色短夹袄,头上戴了一顶黑呢子礼帽,单手拎着一只小皮箱,他尚未出发,但已经有了风尘仆仆的旅人气质。

  推门进了院子,夜风很冷,空气中几乎有了一点冰雪气味。他这一年来一直颠沛流离,本来已经不再畏惧黑夜和孤独,但是回头望着那熄了灯火的一排正房,因为深知那房内正充满着热度与美梦,所以此刻这迎风独立的滋味,就格外的令他不可忍受。

  其实他才二十四岁,倒退一年,他也曾是天真热血的青年。

  迈步走向院门,他伸手刚要去抽门闩,忽听院门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或许只是风吹,或许是野猫野狗,也或许是有行人经过。但无论是什么,都足以让他收回了手。

  他要无形无迹、悄悄的走,不想惊动任何人,哪怕对方只是个陌生的过路者。况且大半夜的,他这样孤零零的出门上路,看着多少也还是有些古怪。

  于是他转身向着后院走去。后院的墙头挡不住他,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跳墙出去。墙后是一片荒地,至多是闹鬼,绝不会有活人。

  一边走,他一边抬手摁了摁帽子,因为头皮有奇异感觉,无端的,他有点毛骨悚然。

  悚然归悚然,他走到后院、越过后墙,头也不回的跳进那荒地里去了。

  ※

  ※

  在卫长明离去的三十分钟之后,丁曼菱活活的渴醒了。

  醒归醒,然而骨酥肉软的没力气,头脑昏昏的还想继续睡,只是干渴像根丝线牵扯着她的神智,偏不许她一头扎回梦乡里去。窗外,或者门外,仿佛是有轻轻的脚步声音,听不真切,也懒怠听,反正不是卫大哥就是叶永嘉,那二位虽然不是完人,但也绝不用她去防备。

  和这份渴意做了许久的斗争,最后她落了败,发现自己非得起床喝几口凉水不可。痛不欲生的爬了起来,她伸脚下地一划拉,两只脚是找到了鞋,但眼睛还是困得睁不开。

  就在这时,堂屋里猛地响起“咣当”一声,是椅子倒了地。

  她一惊,困意登时飞了七八分。又来了“咣”的一声响,随即是叶永嘉含含糊糊的哼出了一声“嗯?”。“嗯?”过之后,他显然也精神了:“谁?我操!救命啊!老卫……啊!”

  丁曼菱听他最后那一嗓子几乎像是哀嚎,当即一跃而起,东倒西歪的冲了出去。平时他们吵归吵,可在关键时刻,他们即便不算一家人,至少也是一路的朋友。懵里懵懂的一头撞上房门,她在巨响之中眩晕了一下,紧接着拉开房门继续冲锋:“救命啊!杀人啦!卫大哥!”

  迎面跑出来三个黑黢黢的影子,据她判断,正是两个陌生人夹了叶永嘉,叶永嘉耷拉着胳膊,拖着一条腿,抬头见了她,他登时吼道:“快跑!”

  丁曼菱也想跑,可是又怕自己跑得太早,等卫大哥赶过来时,叶永嘉已经被那二人掳走。于是为了拖延时间,她一边尖锥锥的继续喊“卫大哥救命”,一面从桌上抄起一只大盘子,劈面就砍向了那陌生人影之一。

  那人影一歪脑袋躲了过去,油腻腻的大盘子脱手而飞。丁曼菱一击不成,又不见卫大哥前来救命,于是转身又要去抄椅子,这时另一黑影飞出一脚,正踢中了她的腰眼,她“啊呀”一声扑倒在地,然而一骨碌爬起来,还是要去抄椅子。叶永嘉见状,又是急又是气,忍着剧痛拼命挣扎,恨不得一声怒吼把她喷去九霄云外:“滚!妈了个×的不用你救,快给我滚!”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激烈的战斗,两只手都打了哆嗦,根本没听见叶永嘉的怒吼。举起椅子砸向了那踢了她的黑影,她哭叫着骂叶永嘉:“别傻站着,一起打呀!”

  下一秒,她的椅子被那黑影轻轻巧巧的夺过去丢了开。她的小肚子又挨了一脚,被踹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回没等她再爬起来,那黑影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居高临下的对准了她。

  叶永嘉合身撞向了那黑影子——撞到半路又被旁边那人拽了回去。而那人一边用一团大手帕堵了叶永嘉的嘴,一边低低的呵斥了那黑影子。黑影子当即收了手枪,二人一左一右,将叶永嘉脚不沾地的架了出去。叶永嘉呜呜的哀嚎着,他的左脚脚踝今晚扭伤了,刚伤的时候还不觉怎样,如今竟是疼得入骨,他的两条手臂也被身旁的一名黑影子卸了关节,如今软垂着没了知觉,他还惦记着房里的丁曼菱,老卫怎么还不出来救他?老卫再不来他就要被这两个人劫走了。难不成老卫也出事了?这个念头让他恐慌起来:老卫要是也出了事,那他就完了,丁曼菱也完了。

  ※

  ※

  丁曼菱捂着小肚子,半晌之后才透过了一口气。

  她弯着腰爬起来,踉踉跄跄的一边哭一边向外追,院子里黑漆漆空荡荡,哪里还有叶永嘉的影子?她哇哇的冲进了厢房,要找她的卫大哥,然而厢房也是黑漆漆空荡荡。

  她原地转了几个圈,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因为怀疑自己是喝了太多的酒,所以陷入噩梦不能醒来。

  挨了这火辣辣的一个大嘴巴之后,她捂着脸,忽然转身又冲出去。哭着跑到院门前,她奋力去推大门,大门被人从外面顶上了,她用力的拍打门板,拍得左邻右舍陆续亮了灯,左邻右舍搬开顶门的一根木杠子,把她放了出来。而她出了大门之后环顾四方,发现自己周围就只有热心肠的邻居们。

  叶永嘉不见了,卫长明也不见了。

  她怕起来,怕得浑身发抖。越发的感觉这是一个噩梦,唯有梦境才能这样的不讲逻辑,才能让她朝夕相见的两个大活人,瞬间同时消失。

  ※

  ※

  卫长明听到了丁曼菱的哭声。

  不但听到了,隔着一段距离,他还看见两个胡乱裹了大褂的邻居婶子围了她问东问西。她哭声嘹亮,看着也是全须全尾,于是他无暇停留,开始去追那一串飞檐走壁的黑影子。

  一切都像是天意,该走的他在翻出后墙之后,越是往远了走,心里越是七上八下的翻腾,仿佛是在不知不觉间犯了个什么大错误。翻腾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忍无可忍,悄悄的折返回来,躲到暗处想要再望一望那住了一个来月的小家——看一眼而已,想要确定那个小家确实是门窗紧闭,不会有贼人潜入。看过之后,还是得走。

  结果他在暗处刚刚站定,就见那两扇大门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拖着叶永嘉冲了出来。那矮个子灵活麻利,一转身将大门关闭了,随后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木杠,一头顶上大门,一头抵住地面。

  那根杠子来历不明,十有八九就是他们带来的。

  卫长明第一反应是追,第二反应是冲回去看丁曼菱,第三反应是扭头走、不去管——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要死,谁死了都不稀奇,凭什么他们两个就一定要化险为夷、长命百岁?

  丁曼菱的哭声传了出来,紧接着邻居也赶了出来,他本不想见她,可架不住她硬生生的往他视野里闯。她哭天抹泪的东张西望,那样子真是绝望死了,要吓死了。她在找谁?当然是在找他。

  卫长明怎么想怎么认为丁曼菱和叶永嘉没有永生不死的特权,怎么想怎么认为自己没有永远拯救他们的责任。一边想,一边叹了口气,他后退几步,在一户人家墙后的犄角旮旯处藏了小皮箱,然后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

  ※

  第二十二章

  叶永嘉快被这两个人揉搓死了。

  这两个人,据他判断,一个是小娘们儿,一个是大爷们儿。小娘们儿个子虽然娇小,但是双手像铁钳子那样坚硬有力,差点没把他脱了臼的胳膊从肩膀头上拧下去。他被他们拖行了许久,末了进了一条黑巷,最后又进了一处——仿佛是——民宅。

  他被这两个人丢进了一间屋子里。而在他伏地呻吟的同时,那两个人点了油灯,他抬头一看,一颗心登时一沉。

  先前天黑,他看他们只是笼统的两道黑影,如今有了灯光,他才发现他们不但从头黑到脚,还用黑纱覆了面,若论形象,真和那一夜偷袭大车店的黑衣刺客是一模一样。

  小娘们儿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弯了眼睛向他一笑:“嘿!还认识我吗?”

  叶永嘉奋力的仰了头去看她——认是不认得的,不过看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灵眼睛,她还不够资格去做个小娘们儿,充其量也就是个半大丫头。

  半大丫头笑盈盈的望着叶永嘉,先是洋洋得意的不言语,后来忽然一拍膝盖,她恍然大悟似的“嗐”了一声,先是扯出了叶永嘉口中的那一大团手帕,又把自己脸上的面纱也解了下来:“这回认没认出我来?”

  叶永嘉发现自己判断得不错,她那一张粉白的小脸生得团团的,还带着几分小女孩式的稚气,确实是个丫头,但是两只眼睛里闪烁着滴溜溜的贼光,那两点贼光又给她增添了至少十岁的年纪。而他搜索枯肠,实在是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个又老又小的女飞贼。

  “你谁啊?”他带着哭腔问。

  后方响起了一声冷笑,来自于女飞贼的男同党。女飞贼向那冷笑的源头白了一眼,然后对着叶永嘉一蹙眉头一撅嘴,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反问:“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那一夜,想起来没有?”

  “那一夜?”叶永嘉双目一亮,忽然怀疑这可能是个误会:“那你肯定是认错人了,我这人风流归风流,可从来没招惹过你这样的小丫头。我不喜欢你这么小的,那一夜肯定不是我。”

  女飞贼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了一口小白牙:“我和你可还没有那么深的缘分呢,我说的那一夜,是在直隶,在那家大车店。这回想起来没有?”

  叶永嘉的心往下一沉,当即又要哭:“沈麻子这是非要对我追杀到底了是不是?你回去告诉你们沈师长,就说冤有头债有主,他和我家老爷子有仇,那和老爷子开战就是了,哪有一声招呼不打就抄人老窝、杀人儿子的?去年我见了他,还叫他一声沈二叔呢,今年他就要对我下毒手了?”

  女飞贼听到这里,再次一愣:“沈麻子?你又错啦,我和沈麻子可没关系。你再想想,那一夜,兵荒马乱的,谁跑去救你来着?”

  叶永嘉登时又想偏了:“救我的是老卫——啊?老卫也让你们给害了?”

  房内又响起了一串冷飕飕的低笑,此笑源于男同党的鼻腔,是男同党像擤鼻涕一样、直接从鼻孔里喷出来的。女飞贼也无可奈何的含笑一摇头,紧接着伸手捧了叶永嘉的脸,俯下身直视了他的眼睛:“我是那个把你从房里救出去的脏丫头,这回你想起来了没有?”

  叶永嘉相当难受的仰头凝视了她,终于是恍然大悟:“你?”

  她欢喜起来,将他那张脸一顿乱揉:“可不就是我?”

  ※

  ※

  她的手劲儿非常大,差点把他的脸皮和颅骨揉得分了家。原本他那四肢之中,就已经有三肢是处于剧痛之中了,这回又加上了一张火辣辣的面孔,他一时间哭都找不着了调门。幸而又有一双大手从天而降,将他那脱了臼的两条胳膊重新接了上。这让他又哀号了两次,号过之后,他动了动手指头,同时就听上方响起了个男人喉咙:“你玩归玩,但是别把他玩坏了。”

  “坏了又能怎么样?”

  “你赔不起。”

  “赔不起就不赔,大不了我带着他脚底抹油,直接开溜。”

  “为了个废物少爷,重新滚回你那个贼窝里去?我看你是当了几天大小姐,当昏了头了。”

  她当即把小脸一沉,从牙关中喷出了个极脏的字眼儿,字眼儿像子弹似的,一枪就把那男人打得退了后。然后低下头重新望了叶永嘉,她变脸似的,展颜一笑,又恢复了先前那个喜盈盈的样子。

  “别怕别怕!”她快乐的告诉他:“我和你没仇,不但不会杀你,而且还会保护你。”她用拇指指肚一捺他的眼角泪花,捺得力大无穷,差点把他那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真是看不懂你这个人,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敢迎着子弹乱跑,我拽都拽不住你,怎么几天不见,你又变成了个大哭包?”

  “我……疼。”

  她瞪大了两只眼睛,显出了几分惊愕:“你怕疼呀?”

  叶永嘉此刻虽是惊恐到了极点,但是听了她这问话,也还是忍不住来了脾气:“屁话,疼谁不怕?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们过来的?我用不着你们保护,放我回家!”

  她换了个双膝跪地的姿势,一手扶着大腿,一手伸向了他:“身份我暂时还不能说,不过我们可以先交个朋友,我姓韩,叫小南,东西南北的南。”

  叶永嘉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伸过来的那只毒手,再次恐慌起来:“你要干什么?”

  这话把她也问愣了:“和你交朋友呀,朋友见面,不是要握手的吗?”

  “滚!握你妈的×!别他妈碰我!”

  韩小南那只僵在半路的手终于找到了事做:它灵活的一转腕子,在叶永嘉的脑袋上抽出了一记脆响。

  ※

  ※

  叶永嘉起初是吓昏了头兼气迷了心,涕泪横流的哭一阵骂一阵,宛如犯了歇斯底里症。幸而这症状并不持久,他从他父亲那里多少还是继承了一点智慧,在歇斯底里了约半个多小时之后,他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他上下打量着韩小南,越是端详她,越觉着自己这是落进了个小疯子的手里。韩小南,平心而论,看着真是个挺招人爱的小丫头,不能赞她是个美貌佳人,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和“佳人”二字扯不上关系,况且脸蛋还带着婴儿肥,一副尚未出落完毕的样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佳人的雏形。

  这么个雏形,大眼睛里闪烁着贼光,小身板里也是藏着无穷的力量。她的男同党一边对她冷嘲热讽,一边消极怠工,于是她索性自立更生,一个人把叶永嘉扯起来扛上肩膀,趔趔趄趄的出了门又进门,把他运进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里只有一张木床。她把他放到床上躺了,先用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乱动那脱过臼的两条胳膊,然后又去看他的脚。叶永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剧痛刺激得惨叫了一声,慌忙抬头向下看,他发现原来是她扳了自己的左脚,为自己脱了脚上的皮鞋。

  回头迎了他的目光,她倒是满不在乎:“我来看看你的伤。”

  叶永嘉以着待宰羔羊的心情,“咣当”一声躺了下去:“不用你看,求你饶了我吧!”

  他越是欲哭无泪气急败坏,她越是看他有趣。她自小就是这样的讨厌鬼,越是喜欢谁,越要故意的去招惹人家一下——她小的时候,连如今这个“挺招人爱”的小模样都没有,单只是穷和野。又穷又野的丫头,笨寻思也不会有人喜欢,所以她索性早早的死了心,不求人家爱,只求人家能多看她一眼,多看她一眼,她像诡计得逞了似的,也能窃喜一阵子。

  叶永嘉个子高,相应的脚也大,带着微潮的汗意。她不嫌弃,加着小心为他脱了左脚袜子,她见他那左脚踝已经红肿得和大馒头差不多,忍不住也一皱眉毛。

  皱了眉毛之后,她又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皱眉。肿是他肿,疼也是他疼,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自己跟着皱什么眉呢?

  她回头向他说道:“这是你自己带的伤,不是我弄的,可别赖我。等天亮了,我去给你买点药回来涂一涂。”

  叶永嘉仰面朝天的躺了喘气:“买不买药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目的。”

  “目的?”她笑了:“我的目的就是要保护你。”

  “谁让你来保护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你们打算保护我到哪天?”

  “不知道,上头没说,只让我把你抓过来先保护着,别让旁人把你逮去宰了。”

  “你和大车店里的那些黑衣刺客,是一伙的?”

  她难得的正色沉思了一瞬,随即答道:“也不能算是一伙,他们冒冒失失的,都不顾你的死活,我哪能和他们是一伙?”

  “你很顾我的死活?”

  她站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但她没有再伸她那两只毒手,只站在他跟前说道:“我去拧一把热毛巾,过来给你擦擦脸。瞧你哭的,都快成花脸猫了。”

  话音落下,她很俏皮的歪头一笑,然后转身蹦跳着出了门。

  ※

  ※

  第二十三章

  韩小南出去倒热水洗毛巾,她的伙伴已经换上了便装,这时便端了一杯热茶,站在一旁一边慢慢的喝,一边冷眼旁观。

  她很快乐,垂眼盯着水盆,她手上忙活着,嘴里哼唱着。于是她那伙伴终于是忍无可忍、看不下去了。

  扭头啐出一根茶叶梗,他开了口:“悠着点儿乐吧,司令要他有用,他在你这儿留不了多久。”

  “我知道啊。”她故意轻松活泼的回答:“我也没想和他天长地久,我就是一看见他就高兴,我高兴,你不许吗?”

  “不敢。”

  她将热气腾腾的湿毛巾捞出来,恶狠狠地一扭绞,然后抬头望向了他。他的大名叫做凌剑秋,长得很“正”,是端正的正,也是正气的正,然而看他的历史,又实在是没有过什么正义之举,有五六年的光阴,他都是韩步武司令手下的特务连连长。年初他的差事没办好,从连长被贬为庶人——照理来讲,他本该直接从韩步武那里吃一颗枪子儿、从此终止做人,但韩步武思来想去的,还是没舍得杀他,而是把他打发了出来,要让他找机会将功补过。

  韩小南从小就坏,坏习惯了,所以对着一派正气的凌剑秋,也不必去了解他的灵魂,单看他那张脸,她就已经是感觉很不顺眼。又因为凌剑秋奉了命令,和她凑成了一对搭档,她和他朝夕相对,甩不开他,于是就越发的想要更坏一些,好活活的气死他。

  此刻把他端详够了,她开了口:“剑秋哥哥……”

  她有个清甜的小嗓子,如今加意的温柔起来,越发甜得可怜。但凌剑秋和她相处久了,她越是甜,他越是如临大敌,格外的冷:“好好说话。”

  “剑秋哥哥,咱们别怄气了好不好?我对叶永嘉没什么,无非就是想和他闹着玩玩,哪天干爹要他了,我再乖乖把他送到干爹那里去,干爹爱把他给谁就给谁,反正我已经玩过了,我心满意足。你看,我就是这点心思,一没有昏了头,二不会耽误事,所以你就别管我了,行不行?”

  “我本来也没资格管你。”

  她笑了:“那你也不许偷着去向干爹嚼舌头。”

  “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吗?”

  “我自己当然是问心无愧了,可我怕干爹误会,以为我在外面光顾着玩,没有好好的给他办事。”说着她向他拱了拱手:“拜托拜托,我知道你是干爹派下来的眼线,只要你不说,干爹就什么都不会知道。现在你先帮我的忙,等这件差事办完了,我回头见了干爹,一定替你说一万句好话,让你还能当回连长去。”

  凌剑秋点了点头:“行。”

  他是非“行”不可,据他对她的了解,一旦他此刻说出一个“不行”来,那么下一秒,这丫头也许就会对他动杀心。而他既不想自己死,也不想让她死。他总相信她现在只是还小,等再长几年,她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就会长出人性和理智来了。

  ※

  ※

  韩小南回到了叶永嘉的身边。

  她弯腰站在床边,一手托了他的后脑勺,一手托了热毛巾,很卖力气的给他擦脸,效果和行刑差不许多,差点把他的高鼻梁蹭了个平。他疼得摇头晃脑,好容易等她收了手,他以为是逃过了一劫,没想到她将毛巾翻了个面,缠在手指头上,又很细致的给他擦起了耳朵——手指头差点没顺着耳朵眼捅进他脑子里去。

  如此擦过之后,她用手指给他梳了梳凌乱短发,然后眼巴巴的问道:“擦干净了,是不是舒服多了?”

  叶永嘉带着哭腔怒道:“你他妈的就不能轻点吗?”

  她忍不住笑了,逗小弟弟似的逗他:“哎,你也太娇气了吧,不像叶大少爷,倒像叶大小姐。”她用指尖一画他的剑眉:“叶大小姐?”

  “去你妈的!”

  她盯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红嘴唇,心里暗暗封了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可一个人若只是长得漂亮,那也还不够。好比凌剑秋,旁人都说凌剑秋一表人才,可她一瞧见他那个假模假式的正经模样,就腻歪透了。

  “你再骂我,天亮我可就不给你买药了,疼死你。”她笑眯眯的吓唬他,吓得他蹙起两道长眉,愤懑的闭了嘴和眼。看着他这气哼哼的模样,她就觉着这家伙可真是太可爱了——瞧瞧瞧瞧,他还微微的撅了嘴。

  “哎。”她呼唤他。

  他不理她,她照着他的胳膊戳了一指头,他将眉头蹙得更紧了,然而依旧是不言语。于是她轻轻的横挪到了床尾,向着他那红肿发亮的左脚踝,又是一戳。

  这回,她如愿听到了叶永嘉爆发出来的哀嚎。

  ※

  ※

  这一夜,叶永嘉死去活来。

  韩小南这个妖女,一面甜言蜜语,口口声声的让他安歇,一面赖着不走,他刚一闭眼睛,她就凑上来骚扰,他若冷着脸不理会,她就必定要让他剧痛一场。而他一旦痛得呼号起来,她便又假惺惺的凑近了那痛处,哄小孩子似的连连吹气——脚丫子也肯吹,也不嫌有味。

  叶永嘉没有问出她的身份,只好暂时算她是个来历不明的疯子。凌晨时分,他支撑不住,恍恍惚惚的闭了眼睛,依稀听见有人进来,正是妖女的同党。那同党和妖女嗡嗡的说话,似乎是要来代替妖女看守他,让妖女去吃早饭。妖女没接他那话茬,而是嘁嘁喳喳的谈起了药,说要出去买膏药。

  听到这里,他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这陌生的牢笼里。不知道丁曼菱有没有事,也不知道老卫究竟到哪里去了,他孤零零的躺在硬板床上,第一次发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活得约等于零。他加上他家老爷子的庇护,等于呼风唤雨的叶大少爷;他一旦离了老爷子的权势与荫佑,就只是这硬板床上摊着的一堆骨肉皮囊。

  未婚妻,他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朋友——要是没有老卫那个朋友,他早在那一夜的大车店里就落到这个妖女手中了。直到现在,他唯一的希望也还是那个朋友,那个朋友要是不来救他,那他真就找不到第二条活路了。

  叶永嘉承认自己是一毫的本领都没有,仅从“人”的价值而论,几乎就是一文钱都不值。

  经过了长达一分多钟的沮丧之后,他活动了双臂,觉着双臂已经恢复了灵活,又抬起左腿,见左脚踝上贴了一张大膏药,药力透过皮肤,凉丝丝的能够镇痛。

  他可完全没有要感谢妖女的意思。听着房屋内外都是静悄悄,他轻轻侧过身来,手撑床板慢慢坐起——起到半路,床板“咯吱”响了一声,吓得他身体一僵,半晌没敢再动。

  屏息静等了片刻,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伸腿下了床,两只脚丫子没找着袜子和鞋。没鞋就没鞋,他此刻奋勇起来,打赤脚也照样能逃。

  左脚还是走不成路,只能用脚趾头虚虚的点地,想要前进,须得扶墙。在房内可以扶墙,推门出了去,他就只能单腿的蹦。看太阳,此刻应该是正午时分,然而风冷得很,地面看着平整,可是光脚丫子蹦上去,那小石子还是硌得他龇牙咧嘴。

  他所在之处,是一座小院,前方便是小小的两扇院门。院门虚掩着,门外分明还是一片空旷。如此单腿蹦到了院门口,他扶着院门喘喘气歇歇腿,然后从两门之间探出了头去。

  门外是一条过道,过道对面是一道月亮门,合着这还是一座格局复杂的大宅,他这么糊里糊涂的往外蹦,真不一定会蹦到哪里去。但是——他又想——蹦出去试试,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如果现在就调头蹦回房去,那可就真的只能是坐等妖女宰割了。

  于是他忍着脚疼,就真蹦出去了。

继续阅读:二合一章(V-24/25):小叶骑着老卫逃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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