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步武在楼下客厅里更衣,坐下喘了会儿气,喝了两口热水,然后趁着自己那股子精神劲儿还未退散,他独自起身上了楼去。
上了二楼转进走廊,他看见了卧室门口的韩小南。
韩小南抱着膝盖席地而坐,看起来是极瘦小的一团,仿佛一只落了水的鸟儿。闻声抬头望向了他,她没言语,单是侧身抬手扶了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他当她是坐麻了腿,也不理会,径自迈步从她面前经过,一转身进了卧室。然而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是她自作主张的跟了进来。
他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见她先进了那和卧室相连着的洗手间里去。水龙头拧了开,她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洗洗刷刷。片刻之后她出来了,两只袖口高高的挽到肘际,露出了两条芦柴棒似的细胳膊来,胳膊和手带着水意,全用香皂洗得粉红。
她是怕自己手脏,会把细菌传给韩步武。细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始终不知道,只当它是极微小的虫子,这虫子坏得很,它害不了健康人,专害虚弱的病人。
停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她抬眼望向韩步武。韩步武面无表情的回望过去,倒要看看她意欲何为。
双方如此对视片刻,末了她迈了步,一路走到了他面前来。弯下腰伸出手,她一言不发的为他解了领带。把领带搭上旁边空沙发椅的椅背上,她又把两只手插进他的腋下,枯瘦的小手和胳膊全像是铁打的,硬将他托了起来。待他自己站住了,她先为他脱了西装上衣和马甲,然后歪着脑袋往下看,又去解他的腰带扣,这个时候,她一点也没害臊,因为心里完全不觉着韩步武是个异性,只当他是自己的亲人,是自己的爹。
虽然俗话都说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可她不服那个道理。爹好好的,女儿当然可以避,可爹病了,女儿也还要避吗?规矩再大,还大得过良心和情义?
韩步武倒是伸手去挡了一下,然而韩小南的动作太快了,他的手还没伸下去,韩小南已经扯了他的松散裤腰,利落的往下一脱,露出了他里面的白色卫生裤。
他无言的收回手,坐回了沙发椅上。
韩小南脱下了他的长裤和鞋袜,然后回到洗手间里,拧开热水管子,拧了一把毛巾,又接了一盆热水。
弯着腰将毛巾和热水端到了韩步武跟前,她先把热毛巾抖开了递向他,等他接过毛巾了,她蹲下来,将他那卫生裤的裤脚向上卷到了膝盖,然后把他的两只脚搬进了热水里。
他终于开了口:“变孝女了?”
她垂头蹲着:“我对不起你。你给了我好日子过,结果我好日子过得昏了头,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冷笑了一声。
她听了他的冷笑,心里非常难过,怀疑是自己伤了他的心。因为他这人平时是有点阴阳怪气,但对她是从来只有爽朗与亲切。
“那你说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依旧垂着头:“我这辈子不干别的了,就专给你当干女儿。”
“放得下小叶?”
她伸手去给他洗脚:“他给了我一枪,我从那以后就放得下了。”
“给了你一枪?”
她用湿手虚虚的一指左腰那里,没敢碰自己的衣服,怕又沾染了细菌:“打中这儿了,打了个对穿。当时凌剑秋看了,说我得死。我也以为自己得死,可是躺着躺着,又缓过来了。”
然后她抬了头:“求你个事,你别怪凌剑秋了,他从来就不赞成我的所作所为,是我逼着他跟我去抓叶永嘉,结果他手下的人死了个光,他自己吓得要命,还得救我。我是被他背出河南的,他路上差点没累吐了血。”
说到这里,她觉着还不够劲,于是又补了两句:“他怕你,这一年他干什么什么不成,总怕你生他的气,怕你毙了他。”
“既然是怕,为什么不逃?”
她重新垂了头:“我不知道。我也劝过他逃,可他不肯。”
这句话后头,本来还有一句“他觉得逃了对不起你”,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她并不懂得什么“谈话的艺术”,单是保持着警惕,感觉漂亮话这个东西好似佐料一般,不能说得太多,有个一句半句也就够了,否则的话,整套的言语都要变味。
韩步武手托毛巾,擦了把脸。低头看着韩小南的头顶,他真想一脚把她蹬进地狱里去。可她就算下了地狱又能如何?大错已经铸成,就算把她千刀万剐了,也无用!
闭上眼睛定了定神,他抬手抚上胸口,隔着衬衫,他摸到了自己嶙峋的痩骨。他有一张线条柔和的书生面孔,骨相生得好,皮肉也匀称,所以除非亲手触碰了他的身体,否则单看他的面貌,看不出他究竟瘦到了何种地步。
末了,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一会儿让人去叫个医生过来,给你瞧瞧。明天你再去趟医院,拍张爱克斯光片。”
她双手抓着他的脚踝,猛的仰起了脸:“你不杀我了?”
“杀?”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杀’这个字,是这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吗?”
她的声音低了些:“我以为——”
“你以为天下会有父亲因为儿女闯了祸,就把儿女杀了的吗?”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就觉着整个人都被震了一下,以至于她怔怔的望了他,一时间竟是懵了。
片刻之后,她低下头继续给他洗脚,没再说话。
无须说了,她本是天生地养的一个孤人儿,如今有了父亲,有了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她仿佛是激动着,也仿佛是彻底的安定了下来,自觉着是终身有靠,往后别的杂念妄想都不必有了,此生此世的任务,就是忠于他,保护他。
“我跟你一辈子。”她忽然说道。
“我没那个精神给你收拾一辈子烂摊子,再过两年就给你找个人家嫁了。”
“我不嫁。”她从肩头扯下一条干毛巾,给他擦了脚,然后端起水盆说道:“我做一辈子老姑娘,我谁也不嫁。”
然后她佝偻着腰,端着水盆转身走了。
韩步武盯着她的背影,并不相信她的承诺。他想她不过是受了情伤,心灰意冷而已,而且纵然没受情伤,姑娘们也往往爱说这样的话。
太太是他的远房表妹,两人从小就认识。他记得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是这样娇滴滴的嘴硬,这个也不嫁,那个也不嫁。
想到太太,他微笑了一下。
太太没了,家就也跟着没了。
※
※
韩小南走下楼去,先奔了厨房,然后四处的找凌剑秋,最后在楼后的卫队宿舍里找到了他。
他独自住在宿舍一端的小屋里,没有睡,守着一盏电灯坐着发愣。韩小南进了去,将一只小枕头似的方面包放到了桌上:“没事了。”
凌剑秋站了起来:“我吃过了。你——”
“就你那个小心眼儿,你刚才能吃得下?”
凌剑秋被她质问得哑然,而她又道:“吃了就睡吧,真没事了。”
然后不等凌剑秋出声,她已经扭头出了门。
凌剑秋坐了下来,望着那只大面包出神,心里想着韩小南。他希望经此一役,韩小南能够得了教训,往后好好的生活,好好的做人。这一年来她实在是太折磨他了,他一看她做人做得那样恶,活得好像故意作死,心里便要焦灼。
为什么不能好好的呢?他想,为什么不能把头梳梳把脸洗洗,穿两件好衣裳,认识几个简单的字,然后在十七八岁的好时节里,去嫁个有情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