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瘦削的黑脸汉子赶上来，劈头盖脸地打了几巴掌，揪着女孩子的头发拖走，嘴里嚷嚷着：“如意楼有什么不好，去了最起码吃顿饱饭，你待在家里全家饿死···”
“阿爹不要卖我，不要卖我，我可以去做工赚钱。”
“做工能赚几个钱？”汉子说着上前踢两脚，“给我乖乖地去如意楼。”
林轻晓马上明白，又是一场卖女儿的交易，这种事情对于穷苦大众早就见怪不怪，街上没有人愿意驻足看一眼。
她快速地下了黄包车，大声喊道：“我可以给她工作！”
这女孩就是克克，才十五岁，家里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弟妹和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父亲在码头扛大包，赚的钱还不够三张小嘴的消费。
自打收了克克之后，其他的三位店员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虽然她能力不大，但是为姑娘们提供个良好的工作环境还是可以的。
也算是做了点好事，她心里暗暗地想着。
克克看她不说话，连忙收了手：“少奶奶放心，这糕点很干净的，阿娘洗了很多次锅，所有的食材都是新买的。”
她连忙接过去：“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想，你这菊花着实好看，可是插起来略显单调，你和元衣去街面上买点其他颜色的，比如绿色、黄色之类的，再带些长着小果子的枝枝叶叶，我给你们表演个插花艺术。”
姑娘们高兴地欢呼起来，元衣忽然眨了眨眼睛：“说起绿色的菊花，昨天我见到大少爷买了好多，原来是因为大少奶奶喜欢啊。”
林轻晓心里一咯噔，笑了笑：“你们快去吧，到了晌午花儿就不新鲜。”
姑娘们得了指令，开开心心地出了门，她则听者有心，联想到傅启校最近的情绪，于是伸头看了看隔壁。他办公室的大门紧锁，估计又去了工厂，最近几天购买的洋机械快要进场，兄弟俩几乎每天亲自盯着。
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她悄然地走了进来，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绿色的菊花，嘲笑自己多心至此，转了几圈无事可做，就百无聊赖地在办公桌上闲翻。最近的账本有点多，层层叠叠地压了好几摞，她随手翻了几页，视线忽然被最下方的宣纸吸引。
无数的账本之间，忽然冒出来洁白无瑕的宣纸，她好奇地左看右看，心下有点疑惑，傅启校平时不练字要宣纸干嘛呢，越想越觉得刻意，于是伸手把账目本拿开。
可是当最后一本账目被拿开的瞬间，眼前所见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拿着账本的手甚至有点微微颤抖。
宣纸安静地躺在深红色的桌面上，衬托的上面的黑色的大字更加刺眼，苏轼著名的悼亡词，只不过只写了两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是傅启校的字，她认得！
眼泪不争气地外冒，林轻晓颤抖地拿起宣纸上的小照片，五寸的黑白照，边框剪出狗牙花，因年代久远微微泛黄。上面的女子大概十五六岁，穿着短旗袍上衣，黑色的中裙，典型的学生打扮，手里抱着一株盛开的莲花，显得又清新又绰约。
她烫卷的头发梳成高马尾，稀疏的齐刘海乖巧地垂在额前，眉毛弯弯，眼睛大而明亮，小巧而又精致的鼻子削减了少女的娇憨，显得整张脸精致而立体，即便在模糊而又失真像素下，依旧让人忍不住地赞叹一声，是个美人！
仔细端详，眉眼之间竟然与傅启校有几分相似，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吧，林轻晓心里苦苦地暗想，悼念亡妻的念词，泛黄的小像，严小姐第一次具象地出现在面前，狠狠地在心口上捅一刀。
远古的缥缈的情敌终于有了形象，她比杨玥娴可怕一百倍！
更扎心的是女子的脖子里戴着一个别致的项圈——飞翔的凤凰！
翅膀向两边展开，中间凤头的地方镶嵌闪亮的宝石，它带着闪耀的水钻展翅欲飞，为少女精致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华贵和风情。
这项圈与傅启校送她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她的是单边凤尾，而照片上女子则是双展翅。
林轻晓重重地叹气，连首饰都是拾人牙慧，我这个后来者真是悲哀。
她捏着照片浑身绵软，无望的靠在椅背上，巨大的失落感从心里延伸到奇经八脉，痛苦地想到，傅启校不但始终记得严小姐，还把照片随时带在身上，看这小像模糊的边角，就知道经常拿出来观看···
宽阔办公室内阳光斑驳，花草青翠，淡淡的冷风卷着窗帘，她脑子一会清醒一会迷乱，像一条脱水的死鱼陷在柔软的黑色的椅子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傅启校拿着牛皮袋子走进来，看到她后惊喜地举起手臂：“原来你在这，看，我刚买的栗子，都剥好啦！”
可是视线下落，看到她手边的照片，倒吸了一口凉气，笑容消失得彻彻底底。
林轻晓看到他的情绪变化，内心的愤怒彻底地爆发，起身把照片甩在他身上：“拆伙！一拍两散！”
“怎，怎么啦？”他慌忙接住照片，忍不住地轻轻地抚了抚。
这细微的举动，气得她差点跳起来：“傅启校，从今以后不要再招惹我，抱着照片和回忆过一辈子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一脸懵逼，本想上前拽着她的胳膊，没想到一靠近，对方却甩了个厌恶和愤怒的眼神，后退几步，双手抱臂地瞪着他。
“又在装无辜，堂堂的大老板别整的跟个二傻子似的，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
她手指摇晃地指着照片：“你，你忘不掉严小姐，又来招惹我，到底安的什么心啊？”，联想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狠狠地拍了一下椅背，“我真是傻人多忘事，最近被你的甜言蜜语给灌得晕头转向，倒是忘记了你曾经的所作所为。真是可笑，我总以为自己聪明又通透，到头来才发觉其实是最蠢的那个！”
“这是···”
“是严小姐吧”，她再次推开他递过来的手臂，“苏轼的悼亡词，摩挲了无数遍的小像，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你这思念可真够深沉的，终于明白为什么不写出‘不思量，自难忘’，因为全在你的眼里和心里，好一个多情种子。”
“颂儿，你误会了···”
“闭嘴！是不是又要说你没有思念她，对她毫无感情啊，骗鬼呢？”
她狠狠地擦了把眼泪，一甩手：“你不必再找借口骗我，反正我只不过是你爹娘硬塞给你的女人，只要尽力完成约定俗成的任务就行，何须对我产生真正的情意，别强自己所难了。”
“颂儿，你怎么能···”
“好啦，好啦，我也是有自尊的人，不会对别人死缠烂打，曾经付出的感情不后悔，但是···”
她拼命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背过身去不看他，大口地吐几口恶气，才接着说道：“但是从今以后咱们···回归原点，你依旧是你的大少爷，我还是傅家的大少···唔···唔···”
又来以吻封唇！
“放···开···”双手拼命地捶着他的胸口，可是傅启校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进一步，她内心又急又气，这样的行为令心底的愤怒彻底地爆炸，猛然地用尽力气踩了他几脚。
傅启校吃痛，终于松开了，扶着桌子，嘶嘶地喊疼。
“哼”，她擦了擦嘴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混球···”
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起一把栗子迅速地盖在了她嘴巴里，圆鼓鼓的栗子在她说“球”字的时候，叽叽哇哇地钻进嘴巴，瞬间顶住了舌尖，她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更惨的是双手被他紧紧地定格在身后，气得只能干瞪眼，这是搞哪一出啊。
他皱着眉头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双手搬着她的手臂，紧张地说：“你别怪我，答应听我解释就放开你！”
她腮帮子鼓得老大，像个巨大的松鼠，手臂也被固定住，只得横眉怒对地发出不清晰的呜呜声。
“你若愿意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几句话，就点点头。”
满嘴都是圆滚滚的栗子，她想吐也吐不掉，只得呜呜咽咽地咒骂几句，不过看对方十分无辜又害怕的面容，心想道，老娘再给他一个机会，看能说出什么花儿来，气呼呼地吸了吸鼻子，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傅启校看对方点头答应，偷偷地松了口气，连忙小心地放开她的手臂。
林轻晓获得自由，连忙用手把栗子抠出来，噗噗噗地全都吐在地板上，这才拼命地拍着他的胸口：“你个小赤佬，想得都是什么馊主意？！”
“你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他抿着嘴巴，委屈地说道，“我怕你说到气头上跑掉嘛。”
这么一闹腾她心里的气到少了几分，依旧没好气的说道：“你想说什么快点说吧，不要浪费时间。”
“你先吃个栗子”，他讨好地把新鲜栗子送到眼前，林轻晓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到一边。
他则轻叹一声，竟然伸手把她下巴搬过来直接喂进去：“你吃着听我慢慢说。”
“害怕我跟你打岔，故意堵上我的嘴吧。”
小样，我还不知道你，她心里揶揄。
傅启校舔了舔嘴唇，嘿嘿地对她笑了笑，可是当从桌上拿起照片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被悲伤和愁苦替代，眉间挥之不去的哀怨。
看到他的反应，她觉得嘴里的栗子立马就不甜了，心里踌躇不定，又期待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