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毫不客气的话一说,人群中有人附和,也有人反对,反对的自然是因为对石长德印象颇好,觉得高壮汉子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石长德说话。
石长德不以为意,他想要的正是一个能够说话的机会,能够让所有人静下来听他说话的机会,而大家伙儿不是一股热血冲上头地往前冲。
高壮汉子的话虽然不好听,于他,却正是瞌睡了送枕头,恰如其分。
“各位来此的目的,石某当然知道,但各位可否听石某一言。”石长德环顾四周,挑了个高点的地方站上去,瞬间高出人群一截,能够让所有人都看到他。
“现在币制混乱,诸位着急,石某一样着急,说句心里话,石某是开钱庄的,眼看着钱一日比一日不值钱,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扔进别人的口袋里却连点粮食都换不回来,石某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这些话一说出来,立刻引起了众人共同的感慨,往日里石长德是鼎鼎有名的石少东家,没想到原来也跟他们一样,深受混乱币制之苦,再加上石长德这几句话说的非常平实,很容易拉近与众人之间的距离。
一时间附和声甚重。
石长德见气氛不错,趁热打铁振臂高声道:“但这事与造币厂有什么关系吗?诸位,我们找错人了啊!造币厂根本管不了这档子事儿!”
“怎么管不了?”人群中有人不服气,大声反驳道:“钱币不就是他们打造的吗!他们只要别造这么多银子,那钱也就不会贬值得这么快了。”
“这位穿月白衣服的先生。”石长德站得高看得远,自然一眼就盯准了刚才反驳他的人,直接指出了对方的身份。
“可否往前一步详说?”
那位穿月白衣服的年轻人面上一僵,下意识地看了下四周,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的身上,不由肩膀瑟缩了一下。
世事如此,如果一个人躲在人群里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安全感,自觉就算说什么都是法不责众,但一旦被对方从人群中拎出来,安全感就会随之褪去,本身的性格就会冒出来,加之其平时如果不常被众人瞩目,心里的窘迫会更为加剧。
石长德温和地再一次说道:“这位先生可否上前一步?”
“走就走,这么多人,怕你不成?”年轻人嘴里嘟囔了一句,拨开人群走出来,站到了石长德的面前。
如果细细观察的话,能看到年轻人走动间动作极为僵硬,非常不自然。
石长德作揖道:“石某有礼,怎么称呼?”
年轻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虚张声势强撑着刚才的那股气势喊道:“你管我叫什么,就说刚才的事,我哪里有说错了吗?”
石长德没有在意他的态度,温和却坚决地一点头,道:“确实说错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了更大的讨论声,人群中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石长德的话。
年轻人没料到态度温和的石长德却抛下如此斩钉截铁的一句话,不由生了恼意,血气上涌,涨红着脸嚷道:“那你说我哪里错了?”
“全部都错了。”石长德一字一句字字清楚地说,不等年轻人再次反驳,他道:“造币厂是奉朝廷旨意办事,朝廷要求一日打制多少钱币,造币厂就不得不听令而行。诸位怀愤而来,可知造币厂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戒严了。”
年轻人疑道:“戒严?”
石长德点头:“正是戒严。朝廷勒令造币厂必须在月底之前赶制出大量的钱币,造币厂的机器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曾停过,就在前几天,据石某所知,有一位工人因为一夜未眠,在身体极度疲倦的情况下不慎将手臂夹在了机器当中,虽然当场就停下机器做了急救,但这个工人仍然没有被允许离开造币厂,而是被勒令休息一天后继续赶制钱币。”
“竟有此事?”
人群中有人高声怀疑道。
石长德表情严肃,缓缓颔首:“石某此言绝无虚假。所以诸位,造币厂的工人与我们一样也是身不由己,一日打制多少钱币哪里是他们能说了算的,难道是他们想造这么多的钱币吗?不是,他们也是听令而行,甚至连受了重伤都不能休息,必须要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命令。”
“那…”年轻人眼珠子转了转,一时哑口无言,此时人群中又有人高声反驳道:“那我们不找工人,我们找当官的!”
“对!,我们找当官的!”
“就是,我们本来就是找能做主的人,谁会找工人啊。”
“就是,让什么督造官员出来!”
石长德忙抬起双手压制道:“诸位,督造官员就一定能做得了主吗?”
“连当官的都做不了主?”
石长德双手握拳向金銮殿方向弯腰一礼,高声道:“当官的上面还有上官,一级压着一级,他们也是听令行事啊各位。”
之前穿短打的高壮汉子一挥手,不耐烦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照你的说法我们就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就是…那我们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也没白来吧,要是不来我都不知道原来造币厂是这个样子的。”
“我看此事还是得找父母官。”
听到人群中隐隐传出的府尹大人几个字,石长德脸上露出笑容,他自然是早在出声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打算,顺天府尹既然能使一招祸水东引,他自然能顺势而为,将这东流的水再次引回去。
“诸位,我们头上有老父母在,老父母管着民生民业,民意自然要通过老父母才能上达天听,我们此番的意思老父母肯定已经知晓,依石某之见,我们不妨追问老父母何时能解眼下困境,造币厂这等地方哪里比得上父母官!”
“有道理。”立刻有人应和道。
也有人说:“我早就说了,我们就不应该离开,要是现在还在府衙面前,说不定就能够听到大人的回复了。”
“那要不我们此时再回去?”
“也不急。”石长德忙道:“父母大人上秉朝廷也是需要时间的,我们不妨明日再去询问。”
众人被石长德说服,纵有人依然觉得此事跟造币厂有关,也胳膊拧不过大腿,人群逐渐散去,石长德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喊道:“石少东家,我们敬你是四九城里有良心的人物,今日之言也有道理,但我还是想问一句,吉环钱庄以米粮兑钱还能兑几日?”
马上有人附和道:“是啊,石少东家,你给我们一句准话,还能兑多长时间?”
议论声纷纷四起,显然这是很多人想要知道的答案。
石长德面上陈恳而坦率地答复道:“石某与盛隆钱庄的吴东家合作,预先备下了一批米粮,与此同时也不断在寻求各种途径收购,石某不能明确地说能维持多长时间,石某只能说,会尽最大的努力。”
“石少东家,我信你!”
众人纷纷叫好。
人群终于全部散去,再也没有人停留在造币厂面前,赶过来看热闹的也往回走,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还在说着这些事情。
石长德声音早就有些干哑,他从高地上跳下来,一时踉跄,斜刺里伸出一双手,准确地扶住了他。
“懿玲?”石长德一转头,惊喜叫道。
双手扶住他胳膊的可不是久未见面的郑懿玲。
此时郑懿玲双眼含泪看向石长德,心里百感交集,在没见面的时候有千言万语想说,等真见了面,她未想到竟会是这样惊险的场合,好不容易场面平息,她再控制不住自己,奔到了石长德的身边。
“你这又是何苦…你可知你这样站出来,弄个不好是会惹火烧身的。”
石长德紧握住郑懿玲的柔软的手,洒脱笑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惹火烧身也罢,什么也罢,大势所趋,我难道还能逃得了哪里去?这件事本就不关造币厂的事,我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发生冲突,我所说的一句句一件件都是出自真心,没有一句是违心的话。更重要的是…我岂能看着你陷入危局之中。”
一时间两人双手交握,四目相对,无语凝噎,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角落里,一双眼睛看着他们二人,眼中情绪复杂。
“大人,你不阻止他们吗?”小厮知道自家大人对小姐下的命令,不由疑惑提醒,不是禁止小姐与石长德往来吗,怎么还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手都牵上了,这还叫什么保持距离。
郑嘉言冷哼一声,一甩袖,转身离开了。
罢罢罢,眼不见为净。
想起方才石长德在人群前面侃侃而谈的风姿,纵泰山压顶而不变色的沉着姿态,郑嘉言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欣赏,他当然知道今日此事要不是石长德及时站出来阻止,继续发展下去首当其冲受责的就是他,可以说从某一角度来说,石长德是在代他受过。
说起来懿玲的眼光确实不错,慧眼识英才,这个石长德人品才德倒是配得上她的,只可惜他是有了妻子的人…咦,倒是听说懿玲与他妻子相处得也不错?
不说那厢郑嘉言对石长德的评价悄悄发生了改变,只说这厢,石长德好不容易见到了郑懿玲,再加上刚经历过方才惊心动魄的事情,直到郑懿玲将石长德带进了造币厂,坐在她平日里休息的闺房里,她上下起伏的心情方才平息下来。
担惊受怕一旦放下,郑懿玲忍不住埋怨起来:“石大哥,你胆子也太大了,差点吓死我了。”
她怕是永远忘不掉石长德孤身一人挡在造币厂前的景象了。
郑懿玲看似埋怨实则担忧的话语让石长德心念一动,看着她的目光越发柔软起来,“怕什么,左右我不是还好好地坐在了这里。懿玲以往都是你帮助吉环钱庄,今天我能为你做这些,我也很开心。”
“往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郑懿玲听他这么说连忙接话道,好在石大哥平日里平日宅心仁厚,积了善缘,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石长德见语气急切,日光下一双眼睛也被映照地晶亮,便紧紧地握住了郑懿玲的手,虽说方才在造币厂门口两人双手交握,但那时情况危急,现下是在她的闺房之中,又单单只有他们两人,郑懿玲面色羞红,便挣开他的手。
“石大哥……”
“懿玲……”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了声。
片刻后,只听得男人沉稳温和的声音传来,“懿玲你先说吧。”
郑懿玲沉默半晌,脑海中不断闪现往日自己对于石大哥的疏离,还有今日造币厂前石大哥孤身一人劝退百姓的惊险场景,她咬唇道:“石大哥上次我没有赴约,你可会恼我?”
“怎么会?”他自然是知道为何懿玲对他态度冷淡下来是为了保全父亲,保护他。只是眼下时局飘摇动荡,别说他现在是钱庄的少东家,只怕整个国家瞬间被颠覆也不是不可能。
身处在这样的乱世中,石长德经过今日一事,反而觉得声名这些外物没有那么重要了,试想如果今日他没有前去阻止那些人,如果懿玲出了什么意外……他根本不敢想这些,还好,还好他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就没有两全的办法吗?”难道只能让他们舍弃对方,再不相见,想起之前日日夜夜的思念,还有那晚彻夜的等待,石长德的心倏然收紧。
郑懿玲同样不好受,以往她还能骗自己放下,可今日再次相见她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意。
两厢沉默着,石长德垂下的手握紧成拳复又放开,他想开口告诉她:时局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左右的,只需跟随自己的心,只要他们自己是清白的,又何须在乎那些流言呢。可话到嘴边,石长德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的,他背后还有仟佳、小椀、正玱以及整个石家,吉环钱庄、吉祥木业这些祖祖辈辈的产业都背负在他一人身上。
家族、荣耀、父母、亲人所有的一起都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一处也不能割舍,更不敢松懈。
郑懿玲又何尝不明白他的痛苦纠结,他们一样处在这个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