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哥，其实我们只做朋友也挺好的，人生难得一知己！”郑懿玲笑着违心说道。
乍听到做朋友石长德震惊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郑懿玲，可看着向来爽朗的懿玲，脸上那抹勉强的笑意，他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懿玲……”石长德沉声道，郑懿玲却打断了他的话，说自己要先回去了。
石长德明白她的担忧，点头安慰道：“懿玲一路小心，那下次再见。”
郑懿玲心绪混乱地回了家，看着父亲郑嘉言坐在大厅中，便将今天发生的事全盘告知，事态紧急不知道父亲今日有没有去造币厂。
父亲作为京师银元局的督造官员，要是造币厂出了什么事，只怕难逃其咎。眼下百姓们被贬值的银币冲昏了头，指不定还会再次到造币厂闹事，还是要早做好准备才是。
“懿玲你说得对，今日之事我也亲眼看到了。”郑嘉言听着郑懿玲的话也暗自点头，他作为朝廷的督造官员，是应该向朝廷奏明近日发生的事，从今日发生的事看来，顺天府尹并不作为。
他长叹一口气，这些也不是他想管就能管得了的，朝廷这趟水浑啊！
不过今日发生的也全非坏事，至少他重新认识了石长德这个年轻人，的确不错，吉环钱庄在这种时候还能给百姓兑粮，难得啊！
“今日到多亏了石长德，否则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郑嘉言称赞道。
郑懿玲听着父亲夸石长德心里雀跃几分，但更多的是好奇：“怎么父亲今日倒夸起石大哥来了？”
“你真当你父亲是个老糊涂不成，石长德年轻有为，今日又解了造币厂的危机，我这双眼睛不是看不见，合该向他表示感谢。”
听着父亲说感谢石长德，郑懿玲才回想起今日见石大哥竟没有道谢，一时间心情又沉郁下去。
看着自家女儿一会开心一会忧郁的模样，郑嘉言无奈摇摇头，“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做主便是。”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道混乱得很，脏水乱水到处扣在别人头上，只要能推脱责任，谁在乎旁人清白，哪怕自家女儿和石长德并不认识，也会被扣上勾结一说，还是由他们年轻人去吧。
难得听到自家父亲这么开明的言论，郑懿玲松了口气，倒也不像从前那般避讳与石长德往来，虽不及以前那般亲密，但两人又恢复了朋友间的交往。
自从有上次百姓围堵造币厂一事发生后，时局便更乱了些。第二日听说百姓们又聚在了顺天府尹门口，但顺天府大门紧闭，一律不见客。
银币还是加急加紧地造，这般下去人心惶惶，看着往日富庶的东西两区近日来亦是萧条不少，石长德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还能撑下去多久。
这日吉环钱庄才刚打开门做生意，就见钱庄门外竟是围着好几十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吉环钱庄整个店面都被遮挡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围堵在吉环钱庄外的百姓一见钱庄那扇红檀木门打开，纷纷涌上前去，手中竟然争相举着一面麻布口袋朝着里面喊道要存钱。
石长德昨日便歇在了吉环钱庄，这时候听着外头喧闹的声音也走了出来，看着外头这番景象，忙询问身旁的小厮“什么情况？”
忙着拦住围挤上来的百姓，小厮也是一脸懵，他哪知道？
石长德定睛看着这些人，只见围在钱庄外的几十号人衣着大多都是粗布料子，很多布料已被水洗得泛白，再配上蜡黄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倒想逃荒的。
再一细听打头的这些人嘴里全部都是存钱，石长德一摆手朗声道：“各位乡亲，若是想到吉环钱庄存钱，还请排好队伍，否则钱庄无法帮诸位存钱。”
有几个机灵地见石长德一副当家派头，再加之这样一番话立马收了拥挤的心，跨步向左，自行站好，其余人见落了后也只得骂骂咧咧地向后排。
“当家的，我要存钱。”开口的男人就是方才第一个站出来的，只见男人长着一张短圆脸，明明该是圆润的腮帮子，两边却凹陷下去，像是营养不良。稀疏的眉毛漂浮在小小的眼睛上面，身材生得五短，牙齿沾满黄渍笑起来又是浓浓的讨好意味。
“你要存多少？”石长德问着就见男人在怀中又掏又扣才在内里缝制的兜里摸出了二个磨损厉害的银元和几个碎角银子。
宋掌柜已经在旁边看傻了眼，就现在这个物价，二个银元？还要在钱庄里存个什么劲！放在庄子里的利润极低，还不如拿在身上靠谱，也省的取钱繁琐。
正打算拒绝男人，钱庄有规矩，低于一定数额的钱不存。
却见石长德沉声开口道：“宋掌柜给他登记。”
宋掌柜有些疑惑，这几十号人身上的钱加起来还不够其他老板存的一笔小款，怕是费时费工，吃力不讨好。但疑惑归疑惑，他还是照着少东家的意思办了。
只见男人将各种登记都写完了拿到了庄票之后仍然不走，宋掌柜要喊下一个的话还没说出来，圆脸男人再次问道：“掌柜的，我现在可以将存下去的钱兑成米粮吗？”
这下石长德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把吉环钱庄当成米粮店了，要在这买米粮？可是这些存钱的人他往日并不曾见过，都是些生面孔。
宋掌柜也听明白了，一张脸拉下来道：“吉环钱庄又不是米店！况且这存下去的钱不说立刻取出要手续费，就是兑粮也要按照一定的来金额来！”
谁知男人听着不能兑粮，膝盖打弯，“嘭！”地一声朝着石长德方向跪下了，“求求活菩萨东家了，救救我们吧！”
这话才说出口，后面的人同样哀声求道：“救救我们吧，求求您了……”
眼瞧着年长自己的人在眼前跪下，石长德立即伸手去扶：“大家站起来说话才是。”
那男人却死活不起，蜡黄的额头磕在灰扑扑的青石地上砰砰作响，脑门都隐隐泛着青色，想到家徒四壁的情况男子哀求着，“求求东家给我们兑粮，我们手上这些钱就连米粮店的门都跨不进去了。”
石长德听着眉头微皱，怎么会？这里好歹算是皇城脚下，四九城的物价不至于涨得这么离谱。
现在钱庄外聚集了这么多人，实在棘手，石长德略一思量上前一步，对着跪在地上的百姓解释。
“各位，钱庄有钱庄的规矩，而且这米粮兑钱之举是我吉环钱庄与盛隆钱庄联手推出的，即使要兑也要我们两家钱庄共同商量，石某一人并不能做主，还请各位回去，石某明日会给大家一个答复。”
听着石长德的话，还愣在原地的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打头的男子唯恐石长德拿这话诓骗他们，更是低垂着脑袋不起来。
“各位放心，我石长德说到做到。大家继续在这里待着也无济于事，不如回去吧。”
石长德的再三保证让一些人相信了，左右在这也不能兑粮，不如先回去，就等明日再来看看。
零零散散地有人走了，大多数也不再聚在门口了，圆脸男见石长德态度坚定，也起身打算离去，只是跪的久了，一个猛然起身脑中缺血，整个人竟然直直向下倒去。
石长德眼疾手快地扶住男子，让他坐在店中这才问起来他家在何处。
起先男子还沉默着，半晌终于开了口，原来眼前男子叫李柱，连带着他们这一群人都是住在外城的南北区交界处，自从朝廷赶制银元、乱发钱币之后那里就彻底乱了。
彻底乱了？石长德不解，又问李柱为何不在粮铺中购得米粮，反而要老远地从南北区过来。
只是问到这里李柱却不肯再讲了，沉着一张凹陷蜡黄的脸，拿了庄票便离开了吉环钱庄。
石长德见此更生疑窦，派着身旁小厮打听盛隆钱庄今日可遇到了这番事情，又嘱咐将此事告知吴弎宝，毕竟这米粮还是吴家的，既然两家是合作关系，他便不能擅作主张。
小厮麻利地去了，石长德心中放不下倒想亲自去瞧瞧，这时候宋掌柜却道郑懿玲来了。
郑懿玲自从上次说了做朋友之后与石长德见面就不多了，这些日子便待在造币厂里，打起万分的精神来，唯恐造币厂再出什么事情。
可从父亲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后，郑懿玲第一个便想到要同石长德商量。
“懿玲你来找我？”石长德说着就见郑懿玲神色着急，便同人进了书房。
“石大哥，我从我父亲那里得知，现在市场混乱，朝廷打算再次发行新币好统一币值。”
“再次发行新币？”宣统银币还没发行多久，怎么又重新发行新币？
郑懿玲同样震惊，“这个消息还是我父亲在财政部相识的好友告知的，据说是要发行国币，现在已经在铸原模，但确定的模板还没出来。”
石长德听着沉思，朝廷一昧发行新币，尽管对了已经改“两”为“元”但推行不久，地方制造的银元规格还是不尽相同。
“知道新币会在什么时候发行吗？”
“这个还不清楚，但这次似乎是推行大唐国币。”
郑懿玲将心头的事情告诉石长德后，这才注意到石长德身上的打扮，不禁问道：“石大哥你是要出门？”
“嗯，我打算去南北区看看。”
郑懿玲听着石长德要走，脱口而出道：“我与你一同前去。”
几条破旧的巷子坐落在一起，巷子顶上是交错的竹竿，男男女女各色陈旧衣物就晾晒在人头顶，还没站直身子，一些带着还没洗净污渍的裤裆就落在了人头上。
空气中泛滥着腐臭的味道，石青色的地砖上满是斑驳交杂的青黄色污渍。满身黄毛、黑毛的野狗在其中叫唤，两边望去都是十几户半掩的木门，黑咕隆咚没有甚么光亮的房间一望到底，有些黑黝黝的房间却飘出白烟，伴随着若隐若现的陈旧尿味。
“咳咳……咳……哬……嗬……嗬呸！”歪躺在破旧藤椅上的男人猛地从喉中啐出一口浓绿色的痰来。
郑懿玲看着心底恶心，向旁边一闪躲过了那抹痰，再向前走，还有身着破旧敞露胸膛的女人端着夜壶倒在下水道中。
亲自站在李柱口中的南北区交界处，石长德才感受到何谓皇城脚下的另一面，这里有些人天生就属于黑暗。
“皇城脚下还有这种地方？”她以为上次在南区见到的已经是四九城最贫穷的地方了。
“这里是外城，俗称‘三不管’地带。”
郑懿玲听着这个名字来了兴趣，“何谓三不管？”
“不管权、不管财、不管命！”石长德解释着，面上表情沉重起来。
这样的地方暗处更是藏着数不清的黑暗交易，但他不是救世主，更帮不了所有人，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查看清楚这里的粮铺价格。
如果可以回去劝说吴弎宝，尽量兑些米粮给那些穷人。
石长德和郑懿玲再向前走，就到了这里的集市。说是集市，只有零星几个摊位，地上摆放着被晒得发干的野菜。
而唯一一家赵家粮铺大门紧闭，不接待客人。按理说，物价飞涨这做米粮生意的该是最兴盛才是，怎么这家倒是不做生意。
郑懿玲寻了面容和善的路人问了粮铺关门缘由，那路人听她这么一问面色变了变，像是忌讳般压低了声音。
“看你们打扮不是这里的，自然不知道，这三不管地区本来就没人管理，往日里商铺里还有人做生意，可自从市价乱了，米粮价格飞涨，老赵倒是良心涨的不多，可即便这样有人买不起就动了歪心思。”
左右他们这些人都是活在臭水沟里的，还在乎名声吗？
“外城来了一伙打仗的官兵匪头，要将粮铺的米粮都充作军饷。”果然跟他那日遇到的一样。
“然后粮食都被拉走了？”石长德猜测道。
那路人只摇摇头，“没有被充作军饷，被这里的人拦着，那些官兵没有得逞。但那些官兵走后，那些护着粮食变了脸，找老赵索要粮食，老赵不干，竟然被那些畜生群殴死了。”
搜了钥匙，粮库大开，一仓的粮食被洗劫一空。
“沾了这么一桩血，这里彻底乱了。这下那些做散粮生意的哪里还敢上门。眼看着物价一日比一日贵，就等死吧。”
世道无常、人心险恶，关乎人命的时候谁会在乎什么道德底线。
石长德听着喉咙像被人掐住，杀了人，抢了东西，他们跟那些土匪有什么区别，只是仗着法不责众，便畏缩在人群中干着恶臭的事，那些正正经经活着的人也因此遭了牵连。
热血一股股涌进脑子，石长德握紧拳头，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要给那些无辜的人一个活的机会。
下定决心，石长德转头回去跟吴弎宝约在了福来源，讲清楚自己的意图，吴弎宝却虎着一张脸，横眉倒竖。
“老子又不是活菩萨，做什么老好人！”
他们为什么要实行米粮兑银，就是想要保住产业，给两大钱庄的主顾兑银是为了收入更多的本金，而不是做慈善。
他吴弎宝就算有陈粮，也经不起给那些穷人兑，更何况现在米粮的存量本就不多了，能不能撑过这段时间都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