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县与荣江县相隔甚远，天气也差了不少，金阳这边下午的太阳没有荣江县那么灼热，走在街上，皮肤也没有像在荣江县那样火辣辣的。
城里一条主大街从南通向北，房屋挨着主大街一层层往外建，相对的，越是有钱的，住得离主大街越近。
牧正阳当年只是金阳县的一个小仵作，既没有靠山，又从来不接受任何贿赂，日子过得一向清贫，房子也是祖辈传下来的祖宅，就在金阳县最外围的梨花巷里。
在林溪的记忆里，爹爹那时因为离衙门太远，他每天去衙门光是赶路就得耗费两个时辰的时间，不过他热爱自己的这份差事，十年如一日地兢兢业业地做着，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梨花巷住的都是一些平民百姓，巷子尽头再往外一里就是田地，这附近的居民大多是靠着外面的田地养活一家人的，牧正阳当时也种了两亩地。
当然他是不舍得汪凝下地干活的，所以几乎都是他抽时间去打理，可即便如此，那两亩地还是给他们家里带来了很多收成。
沿着巷子一直走，林溪越走越觉得熟悉，这样的小巷子，道路并不复杂，住的人家一般都比较稳定，即使十几年没有回来，路林溪还是依稀记得回家的路。
只是爹不在了，娘失踪了，越走越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近了，看到那座熟悉的宅子时，她停下了脚步，眸子闪烁了两下，虽然知道那不可能，可是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种期盼，希望一些都是梦，希望这个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她和小伙伴出门玩，回来时爹和娘都一团和气地在院子里等她。
可惜，风吹散了她的幻想。
牧家在金阳只能算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家，不过祖上也富裕过，所以这祖宅还算不错，泥巴墙加上青瓦，比周围那些泥巴墙盖茅草的好了许多。
只是这么多年无人居住，更无人休憩，三面院墙已塌了两个角落，瓦片也掉落了不少，大门被雨水腐蚀得差不多了，似乎风大一点，它就随时可能掉下来。
路林溪瞥了尹长川三人一眼，便推开了大门。
“吱……”这门许久未动，门框和门板似乎粘在了一起，她用了点劲才推开，又生怕太用力会把它弄坏了。
尹长川三人随着她进了院子，放眼一看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全是一副残旧破败的光景，让人不觉得心里一片凄凉。
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路林溪身上，却见她表情很是平静，但他们知道，她的心里定是感慨万千的。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心情岂会平静。
穿过有人腰那么深的杂草，往里走就是正屋，主厢房和一间偏房，林溪率先选择了主厢房。
门半掩着，林溪已经不记得是他们当年走到太急来不及关了，还是爹爹知道以后回不来了，懒得关了。
推门而入，多亏了掉落的窗户以及滑落的青瓦，屋子里光线很足，足到晃疼了她的眼睛，也足够她看清楚屋里的一切，也足够驱散屋内尘封已久的霉味。
或许是太久没人住了，遭到了不少小偷的光顾，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不说，屋里的一切还落上了厚厚的灰尘。
绕过挡在脚边那个被踢翻的长椅，再绕过被掀翻的桌子，她来到了窗边的软榻旁，软榻上放了一个人形木偶，这木偶也是满身灰尘，加上窗户一掉，木偶也经过了风霜和岁月的侵蚀，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散架一般。
她拿起木偶，使劲吹散上面的灰尘，再用手轻轻拂去上面那些顽固地藏在木偶五官里的灰尘。
木偶较之她回忆里的重量轻了不少，不过样子还是勉强能看出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
她记得，这是她七岁那年，爹爹给她刻的。
爹爹除了在验尸方向很有研究，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喜欢钓钓鱼，做做木工，家里的桌椅板凳几乎都是他亲手做的，连邻居家的婶婶们都喜欢找他找木工。
每年她的生日，爹爹都会送她一件礼物，几乎都是他自己做的，有风筝、木马还有别的一些小物件，很多都被她和小伙伴玩得没了踪影，只有这个木偶一直放在家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在这里，孤零零的，不知道是不是在刻意等着她回来带走它。
右手拿着木偶，她继续往前，就是一个很大的雕花衣柜，这也是爹做的，木质不是上好的，但是做工却一点不比街上买来的手工差，最主要的，这是爹给娘做的。
林溪记得，斜对门的陈嫂家那年种棉花赚了不少银子，他相公给她买了一个很大的衣柜，陈嫂那人特别喜欢显摆，硬是拿着这件事逮着人就炫耀，娘那个时候不用下地干活，平时无事就是和这些邻居大婶待在的一起的时间最长，所以她也是听陈嫂炫耀得最厉害的一个。
这人啊！总是会嫉妒和羡慕别人的，不管是再高傲的一个人，总会因为别人身上的某样东西是自己没有的，而产生羡慕。
那个时候家里的家具可算得上是整个巷子里最好的，可是因为陈嫂的显摆，娘就是想要一个更气派、更大气的一股，于是爹爹在每日放工后，都会在院子里做木工，足足花了他半个月的时间，衣柜才算是做好了。
这个衣柜，在做的时候，已经吸引了左邻右舍的目光，在做好后，邻里们更是赞不绝口，连陈嫂当时都没了话说。
娘因为这个扬眉吐气了两日，不过也就两日，因为在那之后没两天，她便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大概意思就是要是真有本事，直接去买紫檀木雕花衣柜了，有必要自己累死累活做吗？
人心就是这样，你做不好有人说，做好了还是有人说，甚至说得更加难听。
林溪想，娘那时对爹的崇拜与喜欢应该是慢慢在这些闲言碎语里渐渐消失的，甚至慢慢变成了厌恶，连看一下，都能让她皱眉的那种，或许，再深的感情也经不住时间与现实的洗刷。
打开衣柜，衣柜里还凌乱地放着几件衣服，虽然已经被翻乱了，衣服也都变黄变黑了，但是还是可以看出衣服的样子。
路林溪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她记得，这是她的衣裙，布料一般，放在当时也一样，针线活也做的不好，娘那个时候家世不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因为爹去他们巷子里查案，两人因缘巧合之下结实，两人算是一见钟情。
娘性子倔强，一心一意要和爹在一起，外祖父外祖母觉得爹爹也算是衙门的人，前途还算不错，就应了这门婚事，从定亲到成亲，一切都很简单，可是他们很开心。
成亲后，爹对娘很好，他几乎承担了家里的所有粗重活，不过娘对这个家也很用心，洗衣做饭，女红针织，她虽不习惯做，但也慢慢学着做了。
她手里的这件衣服就是她娘当年亲手做的，虽然做工粗糙了些，可是却包含了她对林溪所有的爱。
可惜，再深沉的爱也扛不住现实的摧残，从林溪八岁那年，娘便开始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这不是她想要的，最终她抛下一切走了。
路林溪偶尔会想，或许她那样的女子，注定要活在光鲜亮丽的生活之下，或许她没有错，她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只是……邵家的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勾心斗角，同床异梦，又是否比平平淡淡的生活更好过？
收回思绪，路林溪将衣服塞回衣柜，时间太过久远，衣服不合身，也穿不了了，留在身边只是徒增伤感。
回头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地面，倒是让她觉得这还挺像他们一家人的现状的。
低头看看手里的木偶，她记得汪凝曾经说过，在爹爹死后，她曾经回来过，并带走了爹爹的手札，不知道在这个家里，除了那个手札，她是否还有其他留恋的东西？又是否带走了能够让她记起她的东西来？时间太久她也不记得这屋里少了什么。
走出屋子，仰头看着屋外明媚的太阳，路林溪闭眼感受着这里的空气。
微风凉凉的，她曾经有无数次站在这里看着爹爹在院子里忙活，可惜，再也看不到他了。不知道他在遥远的远方过得好不好，他知道她今日来了这里吗？他想她吗？
温心柔三人见她这个模样，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尹长川上前，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许是刚才吹木偶上的灰尘时，灰尘都落在了她身上，以致拥她入怀，还能闻到淡淡的灰尘味了，可他不舍得远离她。
他低头凝视着她，“要是心里不舒服，想哭就哭吧！”
她依旧闭着眼睛，可眼睛酸酸的，眼泪从眼里慢慢溢了出来，打湿了长长的睫毛，“十几年了，我以为我重新回到这里，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一切，可是没想到我依旧还是接受不了，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了？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