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悦轻柔的触碰着钢琴光泽的身子,冰冷的触感仿佛曾经被雪覆盖,雪就藏在这琴盖里面。纤细的手陷入黑暗之中,手臂抬起,白色映入乌黑的瞳孔中。
她按了一下琴键,目光流转,一张清瘦痛苦的面容进入她的视野,嵌入她的脑海。她的眼眶有些湿,还是不行,不能,在一起。你能了解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殷悦双手搭在雪白的琴键上,像围巾一般柔软,涓涓流水般的音符从手指间泻出,并不活泼,只是淡淡的惆怅与安抚。像雪花般安静的飞舞,冷清地敲打着一颗具有火一样热情的心。
双目闭着,不去看他,不去想他,但每一个音符无时无刻不在向他诉说着什么。泪水悄无声息的融入如雪的肌肤,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只是睫毛上泛着的光亮出卖了她。
白明雨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听,他的嘴唇抖动着,手指上显露着白色的指节,眼神中的凄楚与渴望,无奈与激情,也眨呀眨的若隐若现。
悠长的最后一声勾住了白明雨的一切,他几欲冲上前将殷悦紧紧抱住,但一句“悦儿”却被那病痛的咳嗽声打碎了。
“不要紧吧!”殷沅比白明雨更快地冲到殷悦身边。
“累了,想休息。推我上楼好吗?”殷悦用可怜的目光祈求着殷沅。
“那,好吧。”殷沅侧目瞥了一眼快要崩溃的白明雨,快速来到殷悦背后。
两姐妹消失在走廊的雪白中。
“悦儿,你们……”殷沅终于忍不住问。
“沅儿,你喜欢明雨吗?”殷悦的一句话让殷沅措手不及。
“怎么,你……你怎么这么问?”
“喜欢对吧。那你们……”
“别开玩笑了!他喜欢的人只有你而已……他只是把我当妹妹。”殷沅声音越来越小。
“好沅儿,爱他吧,替我来爱他吧!”殷悦的泪水夺眶而出。
沉默了许久,殷沅停住了脚步。
“不可以!”殷沅坚毅的声音不顾殷悦苦苦哀求的眼神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
一九一九年终于迎来了五月四日。
阁楼上的少女依旧倚窗而读,“小猫”小姐早早去了学校。
殷悦的不好预感达到了极点,她心不在焉的翻看着手里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自从元旦一别,再也没见过白明雨,看来北大确实在进行着什么。殷悦侧目流转,如果把它与时政联系起来看的话,殷悦迅速搜索着各大报纸的头条,她终于确定了答案: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失败了。
正当殷悦望着黑色大字出神之际,外面的大门被闯开了。
“快推我下楼!”殷悦从未如此暴躁,丫头急忙听从命令。
等殷悦来到庭院,殷世禹已经被许多穿着学生服的人架在门口。
“爸爸!”殷悦想上前。
“别动!”殷世禹一声喝住,道:“听好了,去找沅儿,然后随雷伯去乡下。”
“但,爸爸……怎么回事?”殷悦泪水弥漫在脸颊。
殷世禹摇摇头,道:“先别管我,事后我会去找你们的。至于明雨,”殷世禹顿了顿,接着道,“他有自己的使命。悦儿,照顾好沅儿,还有你自己啊!”
殷悦模糊的双眼看不清父亲的脸,她擦擦眼睛,镇静下来,说:“我会的!”
“好女儿!”殷世禹的泪也不住的流下来了。
庭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殷悦木然地望着土地,问:“雷伯,方才抓走爸爸的人不是学生吧!”
雷伯一惊,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反问道:“大小姐为什么这么说?”
殷悦靠在椅背上,说:“学生的话,手中茧子的位置必然会在无名指的指节上,就像明雨。但是刚才那些人,他们中多数的右手上虽然也有茧子,可位置却都集中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我推断,他们平时握枪比握笔多。”
“外面的学生开始运动,政府的人们趁乱来消除对自己不利的人。”雷伯平时说话就是冷冰冰的,没有语气,此时的话一出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为什么会是父亲?”在殷悦看来父亲已经完全与政府脱离关系了,以往的所谓的秘密也都被“反袁”势力挖出来了,但怎么会……难不成……
“雷伯,快,把沅儿找回来!”殷悦急切的要求。
雷伯转身走远后,丫头看着无比严肃的殷悦,问道:“大小姐,您想干什么?”
“上楼把我抽屉里的红布包拿来。”殷悦转头对丫头说。
丫头很快从楼上返回来,把包袱交给殷悦。
殷悦打开包袱,从中取出五块大洋,放在丫头手上,道:“虽然还没有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但父亲恐怕……我们要趁那些人没铲草除根之前离开这里。带上你会连累你的,拿着它们,自己过活吧!”
“大小姐!”丫头“扑通”给殷悦跪下了。
终于劝说丫头离开,殷悦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包裹,硬硬的,冰凉的。
殷沅好几次到殷悦房间来,都没有发现钢琴不见了。殷悦深深的知道,如今来说,钢琴已经没有它容身的价值了,倒是手中灵巧的小家伙可能会派上用场。
傍晚迫近,殷悦手里握着小家伙,额上微微渗出了些汗。
雷伯出现在殷悦的视野中。他孤身一人及紧缩的双眉给了殷悦当头一击。
“二小姐,失踪了!”雷伯有些慌张。
“什么?”殷悦的心仿佛跳出来了。
“听说二小姐也去参加游行了。哦,我看见白先生在队伍最前面,我向他匆匆说了一下老爷的事,他很气愤,说会帮忙找到二小姐。还说,请大小姐千万保重,对不起你。”
殷悦皱着眉头,酸楚直往心头涌,泪水又不由自主出来了。
“大小姐,我看到跟老爷公事过的许多先生都被假学生抓走了,而且是连同家人。所以……”
“不行,找不到沅儿我是怎么都不会走的。”殷悦坚持的说。
“可是大小姐,你的身体不好,留下也于事无补,不如你先回乡下,我留下来找二小姐。你和二小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找不到二小姐我也会伤心一辈子。况且还有白先生,他也会帮忙的。”
“对,还有明雨,一定可以的……”
殷悦心里乱得很,他还怕再也看不到殷沅,害怕再也看不到白明雨,她恨不得亲自去找殷沅。但是力不从心的她只能等待。等待像一片沼泽,只会让她陷入,然后无法呼吸,无力呼救。她尽情的哭着。从小,她从未因自己的腿而掉过一滴眼泪,但现在她无助的任凭泪水打在软塌塌的下肢上,毫无知觉却通彻心扉。她感到仿佛一天之中,她此生最爱的三个人都离她而去。
再也看不到父亲温柔的脸,再也听不到殷沅喊自己“悦儿”了,也再也触不到白明雨倍受折磨的明朗的眼睛了。
殷悦把这一切归为生离死别了。是世间一切对她的抛弃。她真正成了毫无所依的孤女了。
也许她也应该去死,去与父亲沅儿团聚。她何尝不想一死了之。了结了这残缺不全的身体,这使三个人痛苦的感情。殷悦晶莹的泪水在月光下跳动,比月更多了一分凄凉,比星更多了一份渺小。
终究是无法安心死去。殷沅会不会再回来?殷悦一方面在不断否定,另一方面她又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希望。
还有,白明雨。每当心中喊着这个名字,她的心中就会有一种负罪感,她厌恶甚至憎恨自己的自私,只是为了这个人,便还留恋着人世间,便还存在相见的可能。
殷悦苦涩的泪流进嘴里,手也是湿湿的。见了面,又会是拒绝吧!既然知道结局,为何还想见面?不是说好让给沅儿吗?这个天下最狠毒的姐姐!殷悦咒骂着自己,又开始不停的咳嗽。就这样咳死吧!殷悦自暴自弃地舔舔嘴角的鲜血。
*
清晨刺骨的风狡猾地透过窗缝扎进小小的房间,昨夜又是无眠。
殷悦静静的坐在轮椅上,等待。
没有天日的等待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年了。
她偏着头,有些呆滞的目光落在窗外结了冰的小池塘上,这是另一番景象,没有铁门外青年摇铃,不见院墙内少女欢奔,未听阁楼里老者喋喋。什么都变了,身处于异乡,嗅着异乡痛苦的芳华,任凭等待的冰冻侵蚀入骨。窗外的池塘凄静得恐怖,偶尔的鸭子的哀号仿佛如一团烈火,炙着殷悦的心,然后又立刻化为灰烬。
“我还要再等吗?”殷悦无数次问自己。
看穿了殷悦一切心思的雷伯却坚毅而又恳求的回答:“等下去吧!”
于是殷悦又开始了在那沼泽中的陷入。
“如果……”殷悦心中早就有一个答案,“十年之后……”
“我一定会找到白先生和二小姐的!”雷伯还是用同样的语气说着。
应该相信雷伯。殷悦这样想。
对,应该相信的。
父亲的尸骸也是雷伯找到的。但她宁愿没有找到,她轻轻抚摸着父亲身上的伤,这样的动作她曾经做过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她痛苦地回忆着那一幕。忽然她又抬起头,望着同样年迈的雷伯,眼神变得些许温和。
十年,这是一个承诺,一种限制,如果十年之后一切期待的都化为乌有,至少还可以凭借那种温存生存。是对某人的不公平,但是也是对另一个人的报答。
父亲毕竟死了。殷悦抱着父亲早已腐烂的尸体失声痛哭,哭泣中她责备着自己,她失去了殷沅,失去她此生挚爱的人。
作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请接着往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