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很久再次梦到龙笙，千灯的内心比之前少了很多刺痛，也许是受这晚的梦境影响，更多的是怀念和感慨。
那是来到易国的第一个冬天，尽管龙笙一早叮嘱下人为千灯备下了过冬的厚实衣裳，习惯了南国温和天气的千灯还是在她的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场雪后生了病。
只有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才能感受到“雪”为什么古往今来受到那么多文人墨客的赞誉，它晶莹洁白、飘飘洒洒，铺在地上练成一片时美得无暇；零星几点落在发间襟畔是美得灵动。细细看来梅朵雪花甚至都不甚相同，精雕细琢出属于那一片雪花独一无二的机巧。
本来看雪是一件千灯期待已久的事情，是龙笙亲口许下的承诺，但是当时的她又怎么会想到，等到她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的时候，她的国家已经亡了呢？而她本人甚至就在将她的国家吞并的敌国皇宫中，被她的仇人“金屋藏娇”。
记得那时龙笙即位不久，政务繁忙，并不能像在南国时常伴千灯左右。这年的初雪从傍晚时分开始稀稀落落地下，入夜之后更是洋洋洒洒。
侍女一早来点上炭盆，顺带着告诉千灯外面下雪了。
千灯应道：“好。”然后就没了动静，只是静静地扭头，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的雪，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要问千灯的话，恐怕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是在等龙笙回来，等他来实现他的诺言；还是等龙笙不回来，等他失信于自己，好给自己一个更加痛恨他的理由呢？千灯也想不透。
千灯从来不是一个能做出决定的人，之后的她会知道，她这一生的决策力，都已经提前被行刺的那一天预支了，因此这之前的她是注定做不出任何决定的。
等着等着，时间就进入到了深夜，龙笙差人送了一碗姜汤，但是本尊并没有出现。
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他知道千灯迫不及待地想看雪，期待着和他一起看雪，但是他不会来了。
选江山还是美人，这种问题在龙笙这里向来不成立，因为他有信心，也有实力，他全都要。
眼前的小厮小心翼翼地传达着皇上的口谕，借着他的口，千灯仿佛看到龙笙在自己面前，体贴地为她系好斗篷的系带，然后拉过她的手，含着笑对她说：“要带你去看雪了，可要多穿点不要感冒。”
但是他没有来。
不过也幸好他没有来。
如果龙笙来了，提出和千灯一起去看雪，千灯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答应他。既然他根本没有出现，那千灯也就不用继续为这件事烦恼。
屏退了随从，千灯一个人在院子里踏雪、赏雪。
踩在雪地上的触感松软得不太真实，终于亲身体验到“雪”的存在的欣喜还是让千灯短暂地忘记了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她没有听话，没有穿厚厚的衣服就出了门，跑着跑着甚至还把鞋子踢掉，提起裙角在院子里专挑没有人踩过的雪地乱踩。
她一边跑一边笑，一会儿想起龙笙给她讲述的雪天里易国人经常会做的游戏，一会儿又想起国破城破的那漫天飞沙，思绪在现实与回忆之间来回拉扯，情绪在欢欣与沉重之间起起伏伏，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一个没站稳就摔倒蹲坐在了一片雪中，千灯也不挣扎、不动，只是保持着摔倒的姿势默默流泪。
侍女们找到她的时候全都吓坏了，七手八脚上来把千灯从地上拉起来，有的给她裹衣服，有的给她喂姜糖水，有的把汤婆子往她手里塞……
泪水裸露在呼啸的北风中很快凝结成冰，糊在千灯的脸上粘得难受，她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在纠结中终于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她唯一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不顾侍女们的拼命阻拦，坚持把龙笙派人送来的那碗姜汤洒了，洒完她就甩回被窝里睡了。
主子任性，担心受罚的从来都是下人，尽管后续工作做得不错，千灯第二天灯果不其然还是害了风寒，还被拨冗前来的龙笙“抓”了个正着。
虽然错主要在千灯，但对于下人的管教还是少不了的。象征性地让侍女们领了罚退下，房间里就只剩坐在床边满面忧心的龙笙，和躺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千灯。
尽管千灯刻意吧身子转向床铺里面不看他，龙笙还是执意拉着她的手，“方才太医来给你瞧病的时候还有问有答，就这么一会儿便睡着了？”
见千灯不回答，龙笙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问了一句：“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不怪千灯定力不足，任是谁在这里，听到这样一个在朝廷上手腕雷霆的人对你主动示弱，都会忍不住的。更何况千灯知道他的难处，知道他的温柔，不愿意面对他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她也不想他伤心。如果说刚才是不愿意见他的那一面站了上风，那么这句话一出，千灯就知道自己的心意要向另一方面改变了。
“唉。”千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不知道是怪龙笙太懂得如何把握她的心思，还是怪自己定力不够。
如愿以偿的龙笙一下子换了一张脸，立马喜笑颜开，眼波里潋滟含情，连眉尾的小痣都上扬了几分。
将单手拉住改为双手握住，龙笙微微俯下身，和千灯额头抵着额头，微微垂眸道：“对不起，昨晚……我该来陪你的。”
看吧，这个人就是知道，哪怕千灯心里对他有怨、有恨，也不仅仅是因为昨天的看雪事件，只要他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千灯心里的火就不可能发得出来。他就是看透了、看穿了，才能成功把千灯带回易国，但凡千灯心里留给龙笙的位置少那么一点、龙笙在她生活里的比重少那么一点、她少爱龙笙一点，作为亡国公主，她早该一头撞死在南国的城墙上，而不是被他的柔情所俘，换得如今易国宫中日日夜夜的煎熬与懊悔。
不发火、不谈情，千灯没什么话好跟龙笙说，她只是保持一个动作不动，既不反抗，也不回应，这也是她目前为止的态度。
对于这一点龙笙也不在意，他知道千灯现在心里多少对他还有些芥蒂，但他等得起。
“看了雪开心吗？”
提到雪，千灯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回答龙笙，然后犹豫地“嗯”了一声。
只是一声“嗯”，也算是千灯给自己的回应，龙笙就表现得很开心。也只有在千灯面前的他，可以不用像个帝王，可以不用背负那么多沉重的期盼，可以稍微轻松、自我一点。
“开心也要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一定会兑现带你去看雪的诺言。”
说完这句话，龙笙也不在意千灯有没有作出回应，自顾自地把千灯扶坐起来准备喂她喝药。
“我可以自己来……”千灯还没有虚弱到端个碗的力气都没有，伸手想要接过药碗，却被龙笙轻巧地避开。
低头轻轻吹气，龙笙轻描淡写道：“昨天我差人送的姜汤你是不是倒掉了？”
虽然做的时候理直气壮，但是被人当面道破千灯还是有一点尴尬。不管怎么说那也是龙笙的心意，知道她回去看雪，也知道她一定不老实，所以恶意准备了姜汤，结果精神崩溃千灯完全没有领情，倒了个干干净净。
伸出的手僵在一半，千灯也不好意思再去接碗，只好默默地收了回来，看一眼龙笙不说话，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空碗一早叫人还回去了，汤汤水水也早已擦拭干净，甚至怕龙笙来的时候闻见屋子里不同寻常的姜味，千灯还破例找人熏了香，要知道她一向是不喜欢这些人造的香气的，千灯只喜欢自然的花香、草木香、甚至是雨水的香气。
而问题就出在了这些香上。
千灯只想到要掩盖“罪行”，却忘了龙笙是最爱、也最了解她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平时根本不会熏香呢？一进到房间里，龙笙就对陌生的气味感到不适，稍微一结合所有的线索，千灯把姜汤倒掉了这个结论自然也就浮出了水面。
可是这些龙笙都不会告诉千灯，他只笑笑说：“我就是知道。”
不需要千灯知道他的聪明，不需要千灯知道他的手段，只要她知道他最爱她、他最懂她，那就够了……
梦里龙笙把盛着浅褐色药液的玉勺缓缓递到千灯唇边，轻声道：“起床了。”
？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起床了？”不应该是“吃药了吗？”千灯很是疑惑。
正纠结着要不要张嘴喝药，眼前拿着勺子的人脸却经过一番变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把千灯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也不见了，而是直接捏住千灯的两颊，咬牙切齿道：“快起床啦你这个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