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用它被初代设计师捧出来的权威性,掌握着所谓的唯一的正确。殊不知,灵长类动物的高贵与美丽,就在包容无数可能,勇敢浪漫做梦。
就在蔻娜准备把数据线插进主机插口的时候,主机室里圣洁的白色灯光骤然熄灭了。
姚吉吓得一下子抱住了KC197,整个人像只猴似地挂在他身上。
凌焕下意识地拉开保险栓,尽管他并不知道Air2160在闹什么幺蛾子。
四个人快速靠拢,背靠背围在了一起。
云祁还处于和主机室对望的朦胧与恍惚中,要不是凌焕牵着他,他还会像是着了魔一般顿在原地。
全黑的空间里,并没有出现火光和爆炸。
相反,室内回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云祁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几乎蹦到了极限。他出了一身冷汗,喘息不由得粗重了起来。
这个声音,过去三个月一直缠绕着他,挣脱不开。
他模糊了梦境的现实的界限,尽管根本不记得他初次进入主机室的细节,可他总是会下意识地把这个女声与那天的滔天烈焰糅在一起。
凌焕开了手电,四处照射了一圈,最终在天花板的一角发现了一个摄像头。
他们果不其然正在被Air2160注视着,一如往常。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女声飘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云祁。”
除了KC197,其他三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全身冷透。
凌焕咬着牙,“Air2160是故意的。”
姚吉紧紧地抱着KC197:“什么意思?”
“197也是它的眼睛和耳朵。它知道我们要来,故意把我们放进来。”凌焕说道。
蔻娜冷汗浸透内衣,她无措地眨着眼睛:“为什么是云祁?”
“你是Air2160的母本。”女声再次响起的同时,房间里闪烁出了荧光。
他们四人站成一排转过身,只见主机前的支架上出现了一个全息投影出来的女人。她有着一头卷发,身穿一条优雅的针织连衣裙,看上去如同洗旧了的毛衣,风韵犹存。虽然已经过了绝代风华的年纪,却不难想象她年轻时会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
她看着云祁,脸上的笑容甜美又忧伤。
这个人,凌焕没见过,但并不觉得她陌生。
他盯着她的脸端详了许久,突然毛骨悚然——她的容貌和云祁神似,尤其是眉眼,都是一样的干净漂亮。
云祁在与她对视的时候,太阳穴疯狂乱跳。
那一秒里,有太多的东西在大脑里苏醒,肆意疯长,几乎要他头痛欲裂。
“你不叫我一声‘妈妈’么?云祁。”
“我们二十年不见了。”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你该不会忘了我吧?”
云祁喉咙酸涩。
他不敢开口,因为一张嘴,最后的防线就会崩塌,他会哭出来。
但抛弃了他二十年的人,不值得他哭。
他咬着舌尖,把泛涌上来的泪意压下去,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啊,云祁。”女人露出了拿他没办法的表情,倒真有点像宠爱孩子的母亲,“我记得你小时候很乖很乖的。”
“多亏了你,才能有Air2160。”女人转身看了看身后的主机,神色里都是得意与欣慰。
蔻娜瞪大了双眼,惊恐地问:“你……你该不会就是Air2160的初代设计师吧?”
“我是云雪。”女人转向蔻娜,“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凌焕和云祁双手紧扣。
云祁的手冷得像冰。
“我等了云祁二十年。”云雪笑了笑,说,“既然遇见了,那就一起叙叙旧,如何?”
2160年2月14日科学部Air2160模拟实验室
身披白大褂的云雪站在培养舱外,注视着被固定在玻璃器皿里面的婴孩。他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还在无忧无虑地咬着手。
云雪将掌心贴在玻璃上,冲他做了个鬼脸,将他逗得咯咯笑。
她插在口袋里的手却按下了紧握的遥控器按钮。
培养舱上方的滑盖缓缓地合上,将他封闭了起来。
托着他幼小身体的支架两端伸出了几根束腹带,将婴孩的手脚和双臂都固定在支架上。被束缚住四肢后,婴孩挣扎了几下,却无法挣脱开,他转头求助似地看着云雪,然而后者只是面色严肃地盯着培养舱,无动于衷。
婴孩开始大哭,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就在这时,大量浅绿色的粘稠液体灌进了培养舱,很快淹没到了支架处。从角落里延伸出几根管子,分别插进了他的呼吸道和排泄通道。
婴孩的哭声瞬间断线。
绿色的液体继续上涌,最后将他彻底淹没。
因为与人体有着极高的兼容性,在这绿色的液体里,婴孩可以睁着眼睛,环顾他所在的环境。
他的表情极其不开心,不过嘴里和鼻子里都是管子,他根本哭不出来。他又动了一会儿,最后认命了,乖乖地仰面躺着,像一只精美的仿真人偶。
助手走过来,在云雪身边停步,惊讶地看着培养舱里的男婴。
“他好乖。”助手由衷地赞叹,“我们的模拟可以省很多事儿呢,云教授。”
云雪笑着点头,“你走近点看看也无妨。”
助手闻言,便走到培养舱边,将脸贴在玻璃上朝里面窥探。婴儿的眼睛半睁着,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在聚焦什么。他的头部罩着一整套的监测仪器,衬得他格外娇小。
他不哭也不闹,就这么半睡半醒地躺在支架上,整个人异常安静。
在他的后背上,有一个占据了半个脊背的刺青,是鲜艳的红色。即便隔着绿色的液体,她也能看到那富有张力的印记——SA-1,Sample1,一号样本。
她直起腰身,对云雪说:“比SA-0好多了。”
云雪欣慰地一笑,说:“可能因为他是我自己的孩子吧。”
助手也跟着笑了,“这次我们一定可以模拟出人脑的完整发育过程。”
云雪晃了晃手指,“别太得意,这才刚刚开始喔。”
**
接下来的六年,云祁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培养舱里,接受机器的全天候监测,以确保Air2160项目组可以观察到人脑的发育和思维过程,建立全新的人工智能模型。
他的饮食都依赖鼻饲,好在云雪调配的营养液都是上乘的品质,他的身体发育倒是没被耽搁。
在项目进展的同时,云雪偶尔也会把他从里面带出来,教他一点东西。而云祁学得也很快,他似乎生来就有着令人称羡的智商。
但所有的实验员都有一个困惑——身为母亲,云雪是如何狠下心来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做实验对象,这一做就是六年。
但云雪对众人的异样眼光毫不在意,甚至有一两次,她大方地带着他参加科学部的聚会,甚至还见了凌承煜上将的夫人叶澜。
“他好乖啊。”这是叶澜给云祁的评价。
她自己的独生子和云祁同龄,却是个调皮捣蛋不服管教的小恶魔。
云雪摸了摸云祁的头,说:“这孩子生来就比较安静。”
项目组的人都没有想到,这场残忍却进展顺利、收获颇丰的实验在第六年五月被打断。
一个自称是云祁父亲的男人闯进了实验室,揭发了云雪的罪行,并对外公开了这项实验。这位父亲是科尔贝伊顶尖高校的文学教授,却在控诉妻子时词穷了。
消息传出,全国人都为之震怒。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将刚出生不足月的亲生儿子放进冰冷的培养舱,一关就是六年,期间还对丈夫隐瞒了这一切,导致做父亲的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
一直以人权至上为宗旨的军部自然不能忍受自砸招牌的事情发生,不出二十四小时就和联邦福利院对接。
儿童福利院立即派人来,带走了云祁。
这个孩子的前六年几乎都在培养舱里度过,尽管有着出色的智力水平,却对这个世界格外陌生。
他极度胆小,不怎么会说话,情感缺失,好像丢失了喜怒哀乐。只有面对封闭的空间以及黑暗的环境时才会表露出骨子里的恐惧。
福利院安排了若干位专家轮流引导他,最终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为了让他重新融入生活,万般无奈之下,负责诊疗的医师选择使用催眠的方式,想法设法地将他过去的记忆一点点地剔除。
八岁,他才终于能够正常地看书写字说话,虽然性格孤僻,为人冷漠,却勉强达到了入学的水准。
进入小学后,人们发现他完美地继承了母亲云雪的聪慧,无论是什么知识全都一点就通。于是他连续跳了两个年级,和同岁的小朋友在一起读书升学。
而云雪就没他这么幸运了。
云祁被带走时,Air2160的仿生系统才将将完成建模,还没来得及做测试修正。倾尽半生的心血一朝被毁,她被折磨得近乎发狂。
她开始自虐式地工作,拼命地调试系统,与它交互。
她不打扮也不化妆,面容憔悴枯槁,把助手们都吓得不轻。
她很难保持冷静,始终游走在发疯的边缘。反复修改的程序得不出预期结果,她就会摔东西,砸掉实验室的器具。
不过,Air2160不负众望,还是成功运转了起来。
它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一个大雪初停的清晨。
云雪正端着一杯咖啡在它的摄像头面前坐下,它忽然说道:“早上好,云雪博士。”
平滑自然的人声,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计算机发出来的。
云雪手中的咖啡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的眼中涌出热泪,她双手颤抖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一瞬间她想哭想笑,想大叫。
然而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