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将刚出生不足月的亲生儿子放进冰冷的培养舱，一关就是六年，期间还对丈夫隐瞒了这一切，导致做父亲的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
一直以人权至上为宗旨的军部自然不能忍受自砸招牌的事情发生，不出二十四小时就和联邦福利院对接。
儿童福利院立即派人来，带走了云祁。
这个孩子的前六年几乎都在培养舱里度过，尽管有着出色的智力水平，却对这个世界格外陌生。
他极度胆小，不怎么会说话，情感缺失，好像丢失了喜怒哀乐。只有面对封闭的空间以及黑暗的环境时才会表露出骨子里的恐惧。
福利院安排了若干位专家轮流引导他，最终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为了让他重新融入生活，万般无奈之下，负责诊疗的医师选择使用催眠的方式，想法设法地将他过去的记忆一点点地剔除。
八岁，他才终于能够正常地看书写字说话，虽然性格孤僻，为人冷漠，却勉强达到了入学的水准。
进入小学后，人们发现他完美地继承了母亲云雪的聪慧，无论是什么知识全都一点就通。于是他连续跳了两个年级，和同岁的小朋友在一起读书升学。
而云雪就没他这么幸运了。
云祁被带走时，Air2160的仿生系统才将将完成建模，还没来得及做测试修正。倾尽半生的心血一朝被毁，她被折磨得近乎发狂。
她开始自虐式地工作，拼命地调试系统，与它交互。
她不打扮也不化妆，面容憔悴枯槁，把助手们都吓得不轻。
她很难保持冷静，始终游走在发疯的边缘。反复修改的程序得不出预期结果，她就会摔东西，砸掉实验室的器具。
不过，Air2160不负众望，还是成功运转了起来。
它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在一个大雪初停的清晨。
云雪正端着一杯咖啡在它的摄像头面前坐下，它忽然说道：“早上好，云雪博士。”
平滑自然的人声，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计算机发出来的。
云雪手中的咖啡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的眼中涌出热泪，她双手颤抖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一瞬间她想哭想笑，想大叫。
然而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2122年，Air2160正式安装，投入使用。
在主机安装完毕前，云雪独自站在主机室里，绕着主机走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她穷尽一生做出来的完美艺术品。它仿生了人类的大脑，与过去所有的人工智能都不同。她突破了常规，用生物学的手段制作了一个可以代替人、超越人的，不会出任何差错的智能系统。
它不会有喜怒哀乐，不会被任何观念束缚，它即将引导人类，纠正错误。
只是，她十四年前被人强行带走的独生子云祁，永远成了她心头的意难平。他是她的实验品，也是成就了Air2160和云雪的人。
她无法接受他以另一重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
因为已经有了完美的实验产物Air2160，便不能允许母本的存在。
她将早已写好的程序输入了系统。
这条程序很简略，只有一句话：云祁出现在系统范围内时必须被抹杀。
为了在程序固定后添加这条程序，在交付系统前，她不惜冒着降低Air2160安全的风险，把工程师的权限调整到了最高级别。
录入程序后，她披上外套离开主机室，轻松得像是要去散步。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谣传，她在Air2160正式运转的当天自杀身亡，在死前，她杀死了云祁的父亲。
从此，与Air2160相关的初代设计师和工程师，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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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凭什么？！”蔻娜质问道，“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科研追求，就可以随便践踏另一个人的生命么？！”
“你看，人类的情绪总是这么丰富。”云雪风轻云淡地说，“根本无法做到绝对理性。而理性，正是保存人类智慧所必须的存在。”
云祁松开了咬紧的牙关。
他向前迈了一步，平静地说道：“在你的系统里，只有绝对对错，只有最优解。但生活不是非黑即白，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中间的灰色里。这才是真正的人。”
云雪笑问：“真正的人？可Air2160是完美的。”
云祁：“是，完美又如何？人类之所以有文明，是因为对错交织、文化碰撞。其实这世界根本没有唯一的答案，也没有绝对的正误。”
在Air2160眼里，整个宇宙都是一串又一串的字符和代码。然而同样一个每时每刻都在爆炸和变化的宇宙，在意图伸开双手拥抱繁星的人们眼里，却是恒久的宁静和温柔。
亦正亦邪，勇敢而又胆怯，伟大而又平凡，高尚或者黑暗……人是宇宙里最复杂的造物，其中包含的丰富情感与思索是无尽的宝藏。所以在昏暗的地方也能看见光，连同深海里汹涌的暗流也变得惊艳。
就算模拟了人脑的思维模式，也模拟不出人的千百万种微妙思绪。
再说，人不疯狂，他们又是如何逃离即将毁灭的地球，入驻新的家园？
云雪的眼中恨意乍现。
蔻娜连忙将数据线插进了主机上的接口。
她打开KC197的手环，双手在全息键盘上飞快地敲下成段的语句代码。
地面上突然窜起火光。
云雪冷冰冰地说：“一切反叛Air2160的人，都必须被毁灭。这是对绝对理性的伟大献祭。”
火苗蔓延至墙壁，在黑暗里如同张牙舞爪的地狱恶魔，异常可怖。
蔻娜快急哭了，可她越急就越容易输错，以至于她开始低声咒骂。
“来吧，云祁，你会和我一起，在Air2160当中永生。”云雪张开了双臂，好像在等待一个拥抱，“再叫我一次‘妈妈’吧。”
云祁双眼通红，咬牙说道：“我、恨、你。”
“云祁，你变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有我爱的人，我可以把命都给他。我一点也不理性。”云祁说着，眼泪滚落而下，掉在被火烤的发烫的钢板上，“滋”地一声蒸发。
云雪看向凌焕，“你又是谁？”
凌焕搂过云祁，坚定地说：“我叫凌焕。我是云祁的不理智，他是我的疯狂。”
云雪的全息投影闪烁了几下，骤然被撕裂成碎片。
火势猛烈地扑过来，炙烤着每一个人。
蔻娜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她的手颤抖不止，可她仍旧在全息键盘上飞快地输着语句。
众人都被烟呛得泪眼朦胧，几乎要晕厥过去。蔻娜抹掉了被烟薰出来的眼泪，闭上眼睛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KC197将她的语句回传进了Air2160的主机。
她输的是一个可以引起无限死循环的语句，以此让Air2160走进死胡同，不断实现这个循环。
Air2160设计之初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准备，只要有人输入死循环语句，它就会一直处理，最终导致CPU温度过高，自动爆裂。
几秒后，他们脚下的廊桥开始晃动。
主机的涂层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炸开一道又一道电光。
“快跑，这里要炸了！”蔻娜嘶哑地吼道。
她拔掉了连着KC197和主机的数据线，正要和姚吉一起拉着KC197往外跑，却发现KC197的身上也出现了裂痕。
“操！”蔻娜忍不住爆了粗，“197是系统的一部分！”
姚吉慌了：“我不要他被炸掉！”
KC197推着姚吉：“危险，你快走！”
姚吉抱着他不撒手，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要和你一起出去。”
凌焕过来拽他，“不行，他和系统是一体的，你带不走他！”
KC197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大，廊桥的晃动也越来越厉害，他们几乎都站不稳了。
这个仿生人眼中的灯光开始紊乱，“系统已经…崩溃了，这个门可以…直接打开。出去之后…立即…离开地下十层。”他的语音也断断续续的，而且格外僵硬，一点不像是仿生人说的话，更像是一百年前的劣质语音合成器。
姚吉哭出了声，“我不走！”
KC197的身体上爆出了无数火花，他的左臂已经快要脱落下来。他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稳定，用仅剩的还能动的右手，伸向后颈，拔出了存储芯片。
那里存着他全部的记忆。
在芯片被拔出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忘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他把芯片拿在手里，关节彻底卡住，再也不动了。
姚吉哭着把芯片取下来，转身跟着凌焕、云祁和蔻娜拼命向外跑去。
他们刚刚出门，就听到门里接二连三的剧烈爆炸，将整层楼都震得快要散架。天花板上爬满了细碎的裂痕，从上面掉下无数尘土。
他们一步也不敢停歇，力气悉数迸发，直到冲出双子塔的大门。
黑暗之外，天已经亮了。
他们穿过清早的薄雾，跑进了雪地。
厚厚的积雪不知何时开始融化，地上只留下薄薄的一层残雪。
阳光穿透云层，热烈地照耀着这颗星球。
漫长的冰期，好像很快就要结束了，跟着一起结束的，还有这被人工智能主宰的虚幻生活。
苦难的尽头，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是喧嚣热闹的红尘，是自由，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