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凌焕回想起来，他对云祁的看法彻底改观，也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在开普勒22b，突然侵袭的风暴将发射塔推倒。凌焕和云祁与教官、同学失联，被困在了风暴团中，忍受着反复的摔打，还要集中被死亡迫近打散的精神躲避从发射塔上掉下来的零件和碎片。
凌焕不记得他是怎么晕过去的，只记得他意识消失前的一刻，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风暴团撒野了半个小时，然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基地附近，一切都归于原初一般的平静。
教官立刻带着八个人往外冲。
他们早放弃了救人的念头，想着能把尸首捡回来就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
众人怀着祭奠逝者的沉重心情，走向了事发现场。
发射塔被吹散了架，摔在地上，勉强能看得出形状。地上散落着一大摊零件和钢条，被沙土埋了大半；棒状物无一例外都扎进土里，七零八落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教官步履缓慢地走在最前面，一直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陆树铭紧跟在他身后，其他七人排成一队，握着铁锹，轻轻地四处挖掘。
东西很多，唯独不见他们两人的影子。解释只有一个——他们和这些零件中的大多数一样，被埋进了沙里。
开普勒22b土质疏松，无风的时候，轻柔地踩踏过去都会带起一片呛人的尘土，更不要提这样狂暴的飓风过境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了。
众人都屏住呼吸，在心理上试图减轻自己体重对土地的压迫，以防凌焕或者云祁就在他们脚下的沙尘里面。
但他们站在沙地里埋头找了一会儿，完全找不到人。
同组的女生坐在了一处凸出来的小丘上，红着眼睛，哽咽道：“要是我们早点反应就好了。”
陆树铭过来安慰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开普勒22b的风暴不能预测。”
教官正了正头盔，突然对他们“嘘”了一声。
全体都闭嘴不说话了，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你们听到了么？”教官回过身，“他们两人的宇航服好像在发出低氧气量和低电量警报。”
几个人都凝神细细地分辨。
“氧气……滋滋……百分……二……”
电流极其不稳定，警报声细如蚊呐，如果不是教官心细，他们呼吸的声音就足够把这个警报声盖下去了。
信号勉强连上，至少他们能确定他们就在这附近，而且氧气还有剩余。
所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女生仰起头，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憋回去，重新握紧了铁锹，问：“如果我们现在拨他俩的呼号，他们能听见吗？”
教官在四周转着圈，答：“可以，只要人有意识。”
女生立即对着麦克风叫道：“云祁、凌焕，这里STD04，我们正在找你们。收到回话！”
麦克风里仍旧是细微的警报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云祁、凌焕，收到回话。”女生忍着眼泪，又呼叫了一遍。
被她感染，更多的人加入了呼叫的队列，一时间，八个学生连同教官，都在呼喊凌焕和云祁的名字。
云祁猛抽了一口气，惊醒了过来。
耳麦里有好多人在喊他的姓名，他不知道他醒过来是不是和他们有关系。
身体里的神经逐渐苏醒，他才感觉到带着冷感的疼痛从四肢末端漫涌上来，连同着仿佛被撕裂开的胸腔一起，疼得他大脑发白。
他睁大眼睛，想弄清楚他的现状，奈何头盔外面是厚厚的沙土，将他的视野完全覆盖。
他想动一下手脚，却感到身上压着千万斤的重量，四肢被压住，好像已经完全不属于他的了。
——他被埋在黄沙下面了。
断线的意识续接在一起，他想起来他之所以躺在这里，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他和凌焕在队伍最后，来不及撤离，被卷进了风暴团深处，和风沙、发射塔上掉下来的零件纠缠不清。
他是被摔晕过去的，因为把他这样体重的人捞起来，对于这里的飓风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那么，和他在一起的凌焕呢？
耳机里的呼叫声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他的同学们正在找他们。
宇航服的氧气量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电量也见了底，再不赶紧和教官取得联系，只怕他今天就要被活埋在这里。
云祁慢慢地把呼吸调整回来，干涸的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收到。”
他的嗓音干到像是被刀割过，发声困难。
但是众人还是听到了，云祁的回答夹杂在电量低的警报里，不甚清晰。
“为什么不能在宇航服上装个定位系统啊？！”陆树铭焦急地问。
“这套宇航服本来就不是为了出远门设计的，正常作业的情况下大家都在彼此的视线范围里，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教官回答道。
“那我们要怎么找人？”女生蹲在了地面上，手指一遍一遍地划过沙土。
“统共就这么点地方，我们掘地三尺，不可能找不到的。”同组的另一个男生说道。
大家在教官的带领下划出了一块大致区域，每人分在几个角落，同时向中间挖掘。
云祁四肢僵硬地躺在极其安静的黄沙下面，无限接近于死亡的真实感令他全身发毛。
在这极度的安静里，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宇航服发出的低电量警告。按照内置计算机的预算，他最多还能再撑半个小时。
航天技术进步后，宇航服是可以靠太阳能供电的，然而现在开普勒22b全球都在被弥天的大风暴蹂躏，不要提太阳了，连充足的光线都没有。
就算是能从地里爬出去，也救不了。
电量耗尽后，保温系统会关闭，宇航服内的温度会很快降到星球表面的温度，和开普勒452b的室外没什么两样。
然而在宇航服里的人穿着的是普通的毛衫，根本抵挡不住这样的极端寒冷，会很快因为低温而死。
在大家找云祁的同时，教官也不忘持续呼叫凌焕，然而他的语音通道里毫无声响，连丝毫的电流声都听不到。
类比云祁的现状，凌焕的电量和剩余氧气应该也不多了。
假设凌焕还活着，他们找不到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在这片沙土之下。
同学们的手都微微地颤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还是没有一点眉目。而且天色已经晚了，日落之后他们就必须回到基地去。
在八个人的生命和两个人的生命里，教官一定会选择保前者。
云祁在心里默数了几百秒，眼看氧气和电量的余额已经撑不住了，他便放弃了安心等待救援。
把他从沙里拽出来尚且需要一定的时间，更何况他们现在连他的人都没找到。
他要赌一把。
云祁先动了动手腕，发现有可动的余地。
他便活动了一下双手，然后一鼓作气将两只胳膊往上抬。
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姿势躺在沙里，如果双手遭遇了极大的阻力，那么他就是趴着的。
但是他运气不错，双手在向上抬的过程中并没有停滞不前，这说明他现在正仰面躺着。
他双手缓慢地划过沙土，一瞬间指尖的压迫消失了。
他一鼓作气，解脱了两只胳膊，然后腰部使力，拼命地让自己坐起来。
他失败了。
因为他的腹部传来一阵腹腔被捣碎般的疼痛，将他从前到后整个贯穿。他之所以动不了，正是有腹肌使不上力的原因。
这一次几乎要把他的意识都撕碎的疼痛让他回想起来，在他晕倒之前，他的腹部被一根从上方坠落下来的钢条刺穿。
当时凌焕在他的身边，被风吹得四处乱滚，看样子已经失去了意识。为了防止他被撞伤，他无视了周围飞舞的异物，强行改变了方向抓住了他。
就在他抓到他的瞬间，有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扎进了他的小腹，将他钉死在地上。
所以，如果他没有忘记松手的话，凌焕理应还在他的边上。
“氧气剩余百分之一。”
他必须尽快脱身，再疼也得忍着。
可刚才那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呼吸都微弱了几分，一想到还要再经历一次，他就心里发怵。
他将呼吸频率降了下来，紧闭着眼睛咬死牙齿。
就一下，一下就好了。
他如是暗示着自己，集中全部的力量，曲起了腰身。
一阵喧嚣而过的剧痛之后，他的头盔外面的沙纷纷扬扬地掉落，黄昏的光乍然成片。
接收到似有若无的光，宇航服的电量开始回血。
云祁摔坐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满地的狼藉。
他的同学们都因为日落而离开了附近，四周除了他和凌焕，没有任何生命体。
他不敢大口地呼吸，因为他的氧气只够再撑几分钟。
云祁低头检查了一下腹部的伤口，发现那根钢条戳进了他的左腹，埋得很深。涌出来的血液凝固成棕红色的血块，封住了宇航服的破损处，帮他保持了这件衣服的完整。
一个可以要了他命的伤口帮他捡了条命。
他等不及缓过来，便起身跪在沙地上，顺手捞了一根钢条在他刚才躺着的地方附近挖。
电量太低了，他联不通自己的同学和教官。凌焕的电量只会比他更低，求救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腹部好像有一把刀在旋转切割，血肉横飞的痛感直冲脑门，他忍住不叫出声已经耗尽了几乎全部的力气。
他根本坐不住，勉强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趴跪在沙地上，一寸寸地翻找。
因为失血过多外加缺氧，大脑处于偏执狂的状态，如果是平时，他根本不会管凌焕的死活。
但现在，他已经退化成了一个单纯原始的存在，忘记了全部的爱恨情仇，只留下一个念头：要把凌焕找出来。
新日急速坠落，天边蓝紫色的流岚无声酝酿着黑夜。
云祁的两眼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他最后就是靠着双手在沙土下面一点点地试探。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一块光滑的圆弧状物体。
那是凌焕的头盔。
他拼尽了仅存的力气，拂去头盔上的沙土。
随后，他的眼前彻底黑了，连呼吸都使他感到疲惫。他倒在了凌焕胸前，微缩的瞳孔里倒映着落日的残影。
在光明被黑夜包裹住的同时，宇航服回了一格电。
通信短暂地恢复了几秒，一步三回头离开的教官和剩余的八个人都听到了语音通道里一声轻柔的呼吸。
他们几人几乎是同时转身，疯了似地向云祁和凌焕所在的那片区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