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焕醒来,眼睛很快适应了刻意调低亮度的柔和光线。
他试图转动头部,但是动不了脖子。
他被固定住了,脸上正卡着呼吸面罩。
“病人STD02确认安全。”生命数据监测仪发话,同时退掉了他身上插着的管子。
凌焕又躺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在风暴里被摔晕了么?怎么会在基地的医疗室?
谁把他救出来的?
怎么可能?
还是说,他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目前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他抬手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够疼,把他疼得更清醒了。
“凌焕!”有人激动地跑进了医疗室,“你们把我们吓坏了!”
来者是他们组里唯一一个女生,一看就知道她刚哭过,眼睛还是红红的,泛着水光。在她身后,教官和其他几个同学也进来了。
凌焕被解除了束缚,从病床上缓缓地坐起来,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众人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能再次相见,已经有人红了眼眶。
凌焕本人倒没什么感觉,倒是他们这样,让他怪不好意思的。
他看了一圈医疗室,不见云祁的踪影。没记错的话,他们俩是一起被风暴团卷进去的。
“云……云祁在么?”他鲜少对云祁直呼其名,以至于这次叫出他的完整姓名,会感到陌生和不适应。
教官不知道他俩关系恶劣,还以为他是关心同窗,便问道:“你要去看看他吗?”
教官都问到这个地步了,不管怎样也该去看看。
凌焕没有回绝,而是跳下了床,简单活动了一下筋骨。
骨骼发出了轻微的声响,被拉伸的感觉无比畅快。
教官:“云祁受了重伤,现在正在修复舱接受手术。”
凌焕的脚步顿了一下。
“什么伤?”他注视着教官的背影,问。
“发射塔上的钢条把他扎伤了。”教官用身份识别卡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门缓慢地向两边移动,像一张上古卷轴,将室内的画面完整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手术室的中央有一个大约两米高的玻璃容器,里面灌满了浅绿色的液体。云祁除了私密部位,全身赤裸着睡在溶液中,很像水族馆里的一条银鱼。
他身上插了好多的塑料管,修复舱里的机械臂在灵巧地运作。
凌焕是第一次见正儿八经的修复舱,它比他想象中的样子大了一倍还多,把他衬得有些小。
云祁修长匀称的四肢柔软地垂着,随着溶液轻轻地晃动。头发也全部散开,如同在海底寂静生长的海藻。
他岂止是看着瘦,脱去衣服后,他的肌肉也偏薄,显得身形很小。
在机械臂移动的间隙,凌焕看清了云祁腹部的伤口。
创面不大,但伤口很深,似乎伤及了内脏,因此机械臂将他的左腹打开了,那里的皮肉翻卷着,露出里面的软肉。
血液丝丝飘散出来,融进了绿色的培养液里。
云祁这个人,不开口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凌焕出于新奇而久久地凝视着他,甚至感觉他很像古地球时代希腊罗马神话里年轻英俊的海神——抬眸就是一次巨浪,挥手就成一期潮汐,他来到人间,不知掀起过多少人心底的海啸。
教官陪他看机械臂精巧地在云祁腹部缝针,说:“我们本来以为找不到你们了。”
凌焕不解地看了教官一眼。
“一开始可以联系到云祁,但是你们都被埋在沙子里,我们挖了二十多分钟找不到人。到了后来,和云祁的通信也断了。”教官说道。
“那我是怎么被找到的?”
“是云祁找到你的。”教官看向凌焕,说,“他自己挣脱出来,借着最后一点光才没有把电耗尽。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又连上了他的信号,再回去找的时候,就看到他趴在地上,在他身前,我们发现了你。”
凌焕迟钝的记忆被教官的话重新唤起。
在他失去意识前,他分明被一个人拉住。如果没有那个人,他一定会被风卷到其他地方,然后再从高处跌落。
那个时候能抓住他的只有一个人。
只能是云祁。
他不仅在重要关头拉住了他,还忍着伤痛把他找了出来。
这个事实撞进了凌焕的大脑,因为过于冲击反而给了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在听某个夸张的故事。
教官:“我们回去做晚课,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
说完,他带着其他学生离开了手术室。
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凌焕、云祁和低分贝运转的机器。
云祁腹部狰狞的伤口被缝合完毕,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痕迹。尽管凌焕深知按照现在的医疗水平,伤口愈合后不会留下任何疤痕,但是面对着云祁原本无瑕的身体,看到他被打开,会产生一种没来由的惋惜。
他在手术室的角落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抬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云祁光滑的后背。
那上面有一个血红色的纹身——“SA-1”,位于颈后偏下的位置。
这几个红色的字母好像激光枪射出来的光弹,戳进了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球灼烧。
在他的认知里,云祁是那种一丝不苟的,对待任何事情都认真到过分的人,这样的人会在后背纹身么?
凌焕突然就发现,他对云祁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认识。
当了一年多的对手,却不知道他的为人究竟如何,只有一个扁平的脸谱化的印象。
他看着云祁在水中昏睡,大脑好像也被这有麻醉效果的绿色溶液浸泡了一遍,毫无预兆地产生了一个离奇的想法:他或许可以试着了解一下对方,或许可以……和他交个朋友。
**
云祁在受伤后的第七天被送出修复舱,紧接着重回队列,参与集训,并且抽空找教官把落下的课都补上。
那一年他们在荒芜的开普勒22b待了八个星期,直到发射塔被重新组建固定,直到开普勒452b的年末悄然来临。
风暴还是随时侵袭,不过他们当中再也没有任何人被卷进去过。
凌焕对那次去开普勒22b参加培训没有什么特别鲜明的记忆,除了云祁把他从鬼门关边拽回来,以及开普勒22b上奇诡的蓝色落日。
蓝色落日,也是银河通道那家夜店的招牌鸡尾酒之一。据说灵感正是来源于外星上的落日余晖的冷色调光彩。
2180年的新年派对上,凌焕喝蓝色落日喝得有点飘。其他人都在舞池蹦迪,他一个人坐在卡座里握着朋友给买的醒酒茶醒酒。
他握着暖好的玻璃杯,盯着里面浮动的苹果橘子发呆,没有急着把它喝干。
微醺的感觉总是让人沉迷,好比一半的灵魂飞出了身体,获得了清醒的时候永远无法获得的自由感。
而且,酒精上头时,人可以变得格外有勇气。
凌焕就是故意借着酒劲,第一次敲开云祁的头像,给他发了一句话:还醒着么?
云祁:?
凌焕:在开普勒22b那件事,谢谢你。
云祁:???
云祁躺在寝室的床上,对凌焕的作为表示费解。
他们认识一年多,从来没在私信里说过话,在现实里偶尔来一两句也绝非能入耳的内容。而且距离那次风暴已经好几个月了,现在才答谢,反射弧只怕足够绕开普勒452b赤道一圈。
但这诡异的开场白之后,凌焕对云祁的态度天翻地覆。
他们的飞行课同在一组,经常搭档驾驶战机,嘴上的交流一字千金,可两人都惊奇地发现他们的配合格外默契。
凌焕迫切地想挖掘云祁的另一面,总是时不时地逗弄他,或是想让他生气,或是想让他笑出声。
然而无论他用什么方法,云祁的表现都一如既往。
他似乎是个情感缺失的人,平日里没有什么事情能激起他的波澜。而且因为他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多年来独来独往,很习惯与自己相处,凌焕突然的接近,只会让他想退避三舍。
不过凌焕的性格就是迎难而上,云祁越是冷,他就越是想把他捂热。
起初,凌焕认为这和他过去交朋友没有任何不同,不过就是想获得乐趣罢了。但是到了后来,他发现这种期待获得乐趣的玩味心理已经变了味。
……变得有些黏糊,有些朦胧。
在经年累月的争斗当中,年轻男性的荷尔蒙爆发出来,竟然会带出一些别样的情愫。
他开始期待云祁的每一个反应,开始想着要不要请他去吃饭喝酒,甚至考虑无论作什么都把他一起喊上。
但同时,凌焕又死要面子,不愿意让自己周围的同学们发现他主动和云祁走近,于是平日里总是装得和从前一样,和云祁两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甚至连同一部电梯都不坐。
“焕哥,感觉你最近哪里不对啊。”朋友在卡座里笑得一脸居心不良。
凌焕放下酒杯,问:“哪里不对?”
朋友故意坐远了一点,打量了他一番,“哪里都不对。”
凌焕哈哈一笑,“放屁。”
“就感觉不一样了,你知道吧?”朋友开了瓶啤酒,说,“很难描述。”
唐柠坐在他对面,大大咧咧地问:“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