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二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试之前,飞行课进行了若干次模拟考试。
联邦军部也是真舍得在他们这些学生身上下血本,第一次上机用的就是科学部最新研发出来的C-7战机。
凌焕对飞行兴趣不大,在模拟机上考试的时候就错误百出,分数很不好看。
他已经确定了以后要进军部航天局做指挥官的目标,怎么驾驶战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但是这门课是航空航天专业学生的必修课,硬着头皮也得上。
为了让分数不至于太难看,凌焕决定找云祁帮忙。
云祁正在自习课上看题,双手轻轻地模拟驾驶飞机的步骤,手腕处传来了手环的震动。
他点开了页面,只见凌焕的消息躺在屏幕上:能拜托你一件事儿么?
云祁停下手上的动作,问:什么?
凌焕:我不太会C-7的驾驶。
云祁:走。
凌焕:?
云祁:去用模拟机。
凌焕掐灭了手环,云祁已经放下书站了起来,向教室外走去。
他为了不引人怀疑,特地多拖延了一会儿,才离开教室。
云祁站在走廊尽头灯光的阴影里等着他,面容冷淡,神情还是老样子,懒懒的,透着点不耐烦。
凌焕快步走上前,“有点难。”
云祁双手插兜,讽刺道:“想不到凌大少爷也有觉得C-7难的时候。”
凌焕和他并肩走向模拟飞行实验室,答:“不是C-7难,是你比较难。”
云祁耳尖一热,低低地骂了一句“滚”。
两人一起进了模拟飞行实验室,钻进了一台空着的模拟机。
云祁系上安全带,问:“哪里不会?”
凌焕:“不熟练。”
云祁:“那你自己练。”
凌焕:“劳烦你看着。”
云祁靠着座位:“行。”
当代战机是全触摸屏的设计,比百年前的传统飞行器简化了不知多少倍。但因为一切都在一块屏幕上操作,对飞行员的专注程度要求更高,一步都不能出错,点错一下可能就会引起一场事故。
凌焕开了模拟机,从对正到起飞,有条不紊地完整操作了一遍。
虽然有的动作略有迟疑,可总体来看还算流畅。
然而考试用的是真机,仅仅达到流畅的水平是不够的。他应该对每一步都熟烂于心,否则飞机摔了是小事,人要是遇到危险,那就很悲剧了。
凌焕反复地操作了好几遍,云祁专心地盯着他看,但室内的灯光忽然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眼前浓墨般的黑色延展开去,人就像瞎掉了一样,云祁的呼吸瞬间就急促了起来。
他颤抖地喊了一声:“凌焕。”
这是凌焕第一次听他喊他全名。
云祁的声调听上去很奇怪,几乎像是从别人的嗓子里发出来的。凌焕有了一瞬间的疑惑,云祁却紧接着又叫了他的名字。
凌焕终于回应了:“什么事?”
云祁伸出胳膊在黑暗中摸索着,“我什么也看不到。”
凌焕失笑:“你怕黑?”
云祁回避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关灯?”
凌焕:“模拟飞行实验室只开放到十点半,到点熄灯。忘了?”
云祁下意识地伸手向凌焕那边摸过去,“有灯么?”
凌焕点开了手环,点点荧光根本不足够驱散黑暗。
他常年与各种各样的人周旋交往,很会洞察别人的情绪。凌焕能感觉到旁边的人在紧张害怕。
他向副驾驶的位置伸出了右手,胳膊缓慢地移动。
指尖猛地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那是云祁的手。
他的手指试探性地爬上云祁的手背,见他并不抗拒,他便将他的手整个握在了手心里。
云祁好像被烫到了一般,全身都打了个颤。
但奇怪的是,在对黑暗的恐惧之下,他做不出把手抽回来的反应,而是任由凌焕握住,甚至贪婪地想他握得再用力一点。
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回去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只是他回到寝室之后,对手上残留的温度感到异常的留恋。
他一个人过得太久,从未体验过皮肤相接触的亲密的滋味。
今晚一看,他很喜欢这种接触。
干燥又柔软的手心划过他的手背,皮肤相摩擦,带起了异样的热度与触感。这种奇异的感觉融进了他的血液,荡起了许多的泡沫,游走到了全身的其他部位。
哪怕凌焕早就松开了手,他还沉浸在余韵里,脸色发红。
孤单得太久,哪怕被给予了一丝一毫的温暖,都会倍感珍惜。
虽然听起来很卑微,但是……
但是……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他并不真的厌恶凌焕。
过去他将他视为对手,对他的种种冒犯感到不适。但从开普勒22b回来之后的凌焕,好像脱掉了一层皮,给他看了不一样的姿态。
而且就算在之前,凌焕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袖手旁观。
嘴上太硬,往往表明内心柔软。
凌焕在黑暗里将他的手包裹住,云祁就像是被撞破了表层的壳,乍然看到外面的光,有点忐忑、羞涩,却也在期待更多。
开放包容的新纪元里,对哪一种性别产生好感都没有关系。但毕竟喜欢异性的人占了大多数,云祁人生二十年做的假想一直都是等他从军校毕业,会认识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对她怦然心动。
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暖流涌进心脏的时刻,竟然是因为凌焕而起。
他不断安慰自己说,只是吊桥效应而已。
他怕黑,极度害怕,在那种时候无论是谁握住他的手,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他喜欢的是那种安心感,并不是某个人。
就是这样而已。
之后的每一天,云祁总是有意无意地瞄他,大多数时候他自己无法意识到,等反应过来时,脸颊已经烧了起来。
过了,真的过了。
军校二年级第二学期的期末成绩公布那天,全年级都炸了锅。一直稳居前两名的云祁跌出了本专业的前四十名,这意味着军校三年级的初始分班结束后,他不能继续留在A班。
云祁除了那次外国语缺考,从未离开过前两名的位置,一直和凌焕不相上下。
这次,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大的滑坡?
年级里众说纷纭,A班学生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云祁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教官讲评完文化课的试卷后,他安静地收拾东西离开了A班教室。
他屏蔽了凌焕的私信,在假期里拼命地做兼职,忙到沾枕头就睡,试图将他从脑海里抹掉。
他知道他们不可能有什么,无论他做出何种期待,两人发展何种关系,都不行。
凌焕是军部高官的独生子,毕业之后可以免考进入军部自由选择职业,他大概是那种从小在众星拱月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
而云祁不一样,他没有父母、没有亲属、没有来处,甚至不知道具体的出生年月。他再如何优秀,也不过是军部的一个工具。
与其等一切都不可收拾,不如在这个可能性刚刚出现的时候就将一切都掐断。
得到了再失去,不如从未拥有过,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恋人。
恋人?
云祁常常被大脑里跳出来的这个词吓到。
他对一切亲密关系敬而远之,对于他来说,这次产生的奇怪感受已经超越了之前所有关系的总和。
莫名的情愫在心底野蛮疯长,好在日子足够忙,他很少有时间捉摸它。
而且,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到时候天各一方,这些草莓味的心事早晚会烂在心底。
那就让它腐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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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0年8月31日科尔贝伊军校
云祁整理好寝室,和室友一起去食堂吃饭。
出了宿舍楼,他一眼就看到凌焕倚着门外的柱子曲起一条腿,一副正在等人的模样。
像是被轻轻地电了一下,直觉告诉他,凌焕在等的不是别人,正是云祁自己。
他想低头快步走开,凌焕却先他一步叫住了他。
和云祁一起出来的人都以为他俩要干架,赶紧脚底抹油开溜了。
众人不在,寝室楼前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对视。
凌焕:“故意考去B班,故意不回我消息,你到底在闹哪样?”
云祁心虚地反驳:“我不是故意考去B班的。是我没发挥好。”
凌焕抱臂看着他撒谎,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不客气地将他拆穿:“不好意思,我动用了一点权限看了你的试卷。”
云祁:“……”
“每一门试卷的最后一大题全都一个字没写,”凌焕说,“哪怕大题再难,第一小题也是送分的。这种题目不写,你和我说没发挥好?”
云祁攥紧了手心。
室外的风吹在脸上如同带刺的滚轮滚过,可云祁的脸上持续发烧。
可恶。
这家伙竟然会查他的试卷!
云祁想骂人,可心底似乎又并不生气,甚至没有被戳穿的难堪。
“所以你故意把自己砸到B班,一整个假期都把我屏蔽掉,”凌焕向前迈了一步,几乎是逼近了他,“是为了躲我么,优等生?”
云祁垂着头,泛出浅淡赤色的两颊埋进了羊绒围巾里。
“看着我。”凌焕居高临下。
云祁抬起头来,和凌焕目光交接。
“是为了躲我么,优等生?”
云祁面容紧绷,“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