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三年级第一学期的第一次阶段性测试,稳坐前两名位置的另一个人——凌焕也掉出了四十名,空降B班。
两个大佬一前一后进了B班,不免让人觉得B班是不是暗藏高手。
凌焕搬去B班的那天,陆树铭等A班前列的朋友出来帮忙搬东西。B班出来接人的几个女孩子插不上手,都在边上傻站着。
B班已经有了云祁坐镇,再来一个祸国殃民的颜,A班和C班的女孩子都叹息说这次凌焕降级,白便宜了B班的小姑娘。
云祁塞着耳机坐在窗边刷作业,忽然听到走廊外一阵静音耳塞都掩盖不住的骚动。
他侧过头,阳光斜着从外面打过来,清晰地描绘出一个人的身形轮廓。
云祁手指一松,指间夹着的电子笔直接就掉到了桌上,“啪”的一声,吓到了周围的人,也吓到了他自己。
凌焕就在他的窗外,和陆树铭说笑了一阵,也和B班的朋友握了握手。众人把他围绕在中间,他好像在发光。
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降级的惋惜,反而显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轻松。
一群人聊了一会儿后,他和陆树铭拍肩道别,从他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沓电子纸,单肩背着书包站在了B班教室门口。
他的目光淡然地扫视了教室一圈,最后锁定了云祁的位置,然后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
云祁一直强迫自己低头,可是视线还是能把凌焕的身影纳入可视范围。他每走近一步,他就更不自在一点。
“我靠,大佬就是要和大佬坐一起。”
“真的绝了,我们班怎么会遇到这等好事?”
“牛逼就完事儿!”
班里人议论纷纷,目送着凌焕走到云祁边上。
但凌焕并没有停下来和云祁打招呼,他从云祁的桌边经过,脚步都不停一下。
但是云祁看到他伸出了左手食指,在路过的时候,指尖轻轻地在他桌面上划了过去。
无人注意的小小的动作,在此刻的云祁眼里既放荡又挑逗。
凌焕的腕骨到手背连出了一道有力的线条,云祁甚至在想这样的手抚摸过他的手背,又会是何种感觉。
凌焕成了云祁的后桌,就这么咬着他,在众人面前装关系恶劣,私底下却炸了云祁的私信。
“和我做朋友就这么难么?”
“你下次该不会准备考到C班吧?”
“拿前途开玩笑,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别躲了。”
“你躲不掉。”
……
**
2180年下半年的天气真是好到足以载入史册,日照时间充足,整座城市都浸泡在金色的温暖溶液里,明媚到让人误以为冰期很快就要结束。
“STD02,再拉高一点。”教官的指示从耳机里冲了出来。
“收到。”凌焕将滑杆向上推了一寸,C-7战机的机头抬了起来,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向高空爬升。
上一学期,他们学习了C-7战机的基础驾驶技术,这学期将要学习更复杂的飞行技巧,并且每一节课都是用C-7战机真机实操。
教官检查了一遍凌焕的飞行,然后开始看下一架飞机:“STD06,跟上。”
“收到。”云祁紧随其后,将机头轻微地抬了上去。
两架轻薄的C-7战机通体呈现出颇有质感的磨砂黑,身披灿烂千阳,尖头刺破苍穹,突破音障发出的音爆声响彻天空。
两架战机并肩飞行,变换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教官在对着监视屏幕,忍不住鼓起掌来。
降落后,地勤将两架战机推进了机库,然后云祁和凌焕才从上面下来。
天色已经暗了,最后一组同学正在外面训练,世界被音爆声震碎,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躁动。
两人抱着头盔,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走向外面的脚步。
这是在B班的第三个星期,也是他们僵持的第七个星期。
凌焕忽然感到了从灵魂深处蔓延而上的倦怠感,他靠着机库的门边缓缓地蹲下。
云祁瞳仁颤动,将他缩在角落里的影子纳入了眸光。
那一刻的凌焕,光环掉在了地上,看上去只是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的、普通的军校生。
他背后也许有着压力,有万众瞩目的期待,有迫不得已。
但他从来都不曾透露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一个字。
云祁那颗好不容易被自己冻硬了的心脏,此刻如同在锅里的黄油,化成了一滩稀薄的液体。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一个人,明明不见得多熟悉,却能让他在一秒钟里就前功尽弃。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他深夜给他讲题,从他醉酒之后玩笑的那句“新年快乐”?
云祁的喉咙底部不知不觉变得酸涩。
他们认识了两年,不是不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他中间都在想什么?
挡箭牌拿得够多了。
阻碍他的,只有脆弱敏感的他自己啊。
云祁抬腿走向凌焕,在他身前站定。
感受到上方投下来一片阴影,凌焕抬起了头,与云祁湿漉漉的眼睛对视。
云祁:“你怎么了?”
室外C-7战机正在俯冲,太嘈杂了,凌焕只能看到他的两片薄唇在轻动,他们中间好像隔了千沟万壑,他听不清。
凌焕靠墙站起来,调出手环的投屏,在上面打了一行字:“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云祁也效仿他:“你怎么了?”
凌焕:“你是在关心我么?”
云祁犹疑了一会儿,打字:“算是吧。”
凌焕的嘴角勾了起来,“谢谢关心。”
云祁没再打字了。
空气好像在液化,变得越来越粘稠。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视,把每一秒都拉得无限漫长。
过去两年的争斗萦绕在他俩周围,快镜头闪过无数硝烟四起的画面。
仔细一想,一切都开始得莫名其妙。
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有个理由,所以——
所以哪怕是现在动摇了也没关系。
晚风涌进了机库,带走了两人身上的热量。
只有身处寒冬,才会渴望暖春,渴望阳光,渴望……一个人的体温。
C-7战机已经降落,世界骤然安静了下来。
他们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凌焕开口:“问你个问题。”
云祁:“问。”
凌焕:“能考回去么?”
云祁愣了一下:“我?”
凌焕:“还有我。”
云祁:“……”
凌焕:“我们。”
我们。
云祁侧过头,迎着风吹走眼睛里的湿意。
他从来都没有和任何人并列在一起,使用这个亲昵的词汇。
凌焕是第一个。
远处,C-7战机被地勤拖向机库,教官和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过来。
云祁回过头,意识到他们俩靠得太近了。
他连忙后退,忘记了他似乎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
**
考前最后一周,云祁在模拟飞行实验室做体能训练。
为了防止飞行员承受不住翻滚动作,科学部特地研发了一款模拟战机环境的训练机器。学员坐进去之后,机器会模拟战机的翻滚,以帮助他们更好地适应飞行压力。
云祁狠心将机器强度推到了最大档,此时他正在训练机器里高强度地翻滚,试图借用身体上负荷引起的痛苦把自己的注意力彻底打散,忘记那些琐事。
他很想嘲笑自己,为什么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可以如此容易,浅薄得像个笨蛋。
机器疯狂地旋转,将他颠来倒去,他的头部在充血和缺氧中轮流交替,却硬是没能把那些他不想想的事甩出去。
哪怕在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的时候,他还是在想。
凌焕那天清楚地问他要不要考回去,考回A班。
他躲了几个月,哪怕是动摇了之后,也在左右不决,选择了冷处理。
到底要怎么样呢?
凌焕已经为他舍弃了A班,所以在他心里,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分量,是么?
可是为什么?
凭他救过他一命?
他从来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存在,不会被任何一个人放在重要的位置上。
要考回去么?
和他一起,重回巅峰?
听起来似乎是不错的事……
他的思绪忽然被一阵压迫的疼痛打断。
机器运转的速度近乎于疯狂,加在云祁身上的G已经接近他所能承受的最大值。他感到整个胸腔和腹腔都在被一只手死命地按着,胸骨到肋骨疼得快要折断,连呼吸时最小幅度的外扩都要做不到了。
他这时候才感到慌乱。
按钮在机器的外面,在预定时长结束前,他在里面都不能停止。
再这样压下去,他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憋闷的感觉让他接近窒息,双手不由自主地扯住了自己的衣领。
就在他深信自己今天就要狼狈地晕倒在这个训练机器里时,旋转停了下来。
他松开了手,颓然倒在座位上。
大脑缺氧,他看不清东西,但是隐约能看到有个人影出现在开启的舱门后。
来人伸出了双手,解开他身上系着的安全带,将他从里面抱了出来。
清冷干燥的空气肆意灌进了他的呼吸道,云祁呛了一会儿,双眼才逐渐恢复视力。
他看到自己正半躺在凌焕的怀里。
“你疯了?!平时训练四五个G随便转,你调到最大档是几个意思?”他刚缓过劲,就被凌焕劈头盖脸一顿骂,“想死就死远点!”
云祁人还晕着,脑子里天旋地转。
他非但没像从前一样和凌焕对骂,搭在凌焕肩上的胳膊反而将他箍得更紧。
好像只要抓住了什么东西,他就不会从高处坠落下去。
凌焕穿着的是一件圆领的白色卫衣,露在外面的锁骨光影分明。他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终究保持了沉默。
云祁的耳朵贴着他的前胸,能听到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
它好快好快。
他和自己说,回A班吧,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