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现在,由无数个过去堆积而来。删除过去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无法成就现在的自己。
这支视频带着往日沉甸甸的重量,裹着历史的厚重感,出现在凌焕和云祁的面前。它的内容暂未被得知,但他们两人都深知它不仅仅是一支视频这么简单。
它浓缩了他们过去的某一段时间,记录了数不清的细节。这些东西他们早已忘了,因此,凌焕和云祁在揭开过往面纱之前,不约而同地胆怯了起来。
云祁不由按住了胸口,那里跳动的节奏与那晚喝醉了之后不相上下。
唐柠:“你们不想看?”
凌焕看着屏幕,被幽兰色的微光映照着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的表情,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底下却可能暗流涌动。
云祁问他:“看么?”
凌焕用动作回答了他。
视频被打开了。
铺开的画面里,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映入眼帘。皑皑积雪覆盖了车道,也蒙住了商店门外写着打折促销广告的木牌。
凌焕的瞳孔微微震动,大脑里涌起了风暴。
这条街道正是科尔贝伊中央区的商业街,也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
镜头略微晃动,似乎是唐柠手持拍摄的,但清晰地将周边的景象收入进来。
“今天平安夜,我出来溜达溜达。”背景音是唐柠的,那时的她声线当中带着些许的青涩和稚嫩,却掩不住享受假期的喜悦。
圣诞节是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隆重程度仅次于新年。不少单位和学校都将平安夜、圣诞节和连假,长达一周。而平安夜作为长假的序曲,令刚从压抑的工作学习中解放出来的人们情绪高涨到十分。
时间尚早,上班族还未下班,街上人不多,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的学生们。他们穿着校服,成群结队地嬉笑打闹,一看就是刚放学直奔这里。
“那边在打雪仗欸。”唐柠指向了街道对面,“好想去喔。”
“那你去啊!”——唐柠的同伴说道。
唐柠:“我又不认识他们。”
镜头移动到街道的另一边,那里聚集着十几个年轻人,每人都手握一个雪球,对着同伴毫不怜惜地痛下狠手。
随后,镜头突然剧烈抖动。
“那辆车怎么那么眼熟?”唐柠的声音透露着慌张。
她的同伴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哪个哪个?”
镜头静止了,沙沙的踩雪声也戛然而止,很明显唐柠和她的朋友都停下了脚步。唐柠调整了焦距,画面逐渐放大,街对面的场景一目了然。
凌焕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嗓音干涩地说:“……那是我的车。”
视频正中停着一辆造型夸张的雪地车,流线型车身配上花纹深刻的滚轮,一看就价格不菲。
不过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它白底红字的车牌,区别于普通人用的蓝底黄字。那是军部高层及其家属专用的配色,象征着身份和优先权。
唐柠:“对,就是你的车。花枝招展的,在军校里看一眼就记得了。”
视频继续播放。
“那好像是凌焕的车?”唐柠不确定地说。
“应该是他的吧。”同伴答。
“啊?”唐柠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失落,“我今天约他了,他明明说的是没有时间出来玩。”
坐在床上的唐柠脸一红,咳嗽了几声企图蒙混过关。
同伴安慰:“也许只是别人借了他的车。毕竟这么拉风,借来泡妹正合适。”
“真的吗?”唐柠不太愿意相信同伴的话。她仍旧举着拍摄设备,在雪地里站着。
镜头微微左右移动了几下,好像在搜寻着什么。
唐柠叹了口气,说:“他肯定有喜欢的人了。”
云祁对唐柠:“你们以前还有这一段?”
唐柠连连否认,“不是!谁还没个黑历史了?”
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唐柠呼出的气喷在录音孔处,一片咕噜咕噜的模糊声。
“好冷啊,我们去买杯喝的吧。”
镜头又开始晃,大概是同伴在摇她的衣袖。
“你想喝什么?”唐柠嘴上应着,脚下却没有动。
“燕麦红豆牛奶。”同伴说,“你想喝吗?”
唐柠:“我看见凌焕了。”
同伴顿时来了精神,吃瓜永远不嫌事儿大,“我看看我看看!哪儿呢?”
唐柠指向那辆张狂雪地车的后方:“看到没有?”
凌焕和云祁不用分辨,就能看出来凌焕在哪里。他穿着一件鸽灰色的加绒大衣,围巾松垮地耷在肩头。他步履匆匆,怀里抱着一捧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这年头植物在室外根本养不活,即便在温室里培育,花卉也极其难成熟。以往地球时代,玫瑰早已成为烂俗的礼物,但在千里冰封的开普勒452b上,它的昂贵程度直逼钻石。
这可是鲜活的玫瑰啊。
拍视频的唐柠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她一时间一句话也不能说,只顾着调整呼吸了。
“我的天。”她的同伴惊讶道,“这……柠柠你势必遭遇了恋爱困境。”
唐柠:“呼。”
同伴:“看开点,强扭的瓜不甜。”
唐柠:“……”
凌焕盯着怀抱红玫瑰的二十岁的自己,梦境中的画面与镜头下的影像缓慢地重叠起来。
他一度以为,忘记了就是忘记了,无论如何努力,都追寻不到当时的蛛丝马迹。但实际上,当他看到他自己的时候,他脑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好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了过来,传递着六年前残余的欣喜与忐忑。
他的心脏没有忘记,因为它突然跳得很快很快。
二十岁的凌焕开了车门,躬身将红玫瑰放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视频到这里本该结束,可是唐柠为了探究究竟是哪个人横刀夺爱,暂缓了去买燕麦红豆牛奶的计划。
她横穿了马路,跟在凌焕身后。
凌焕重新系好了围巾,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唐柠跟着,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科尔贝伊刚下完雪没多久,雪都松散地挂在建筑物上。风一吹过,就把它们都卷起来,抛向了黄昏的低空。
行人的头上、肩上都落了雪。
积雪被来往的行人踩得很严实,走上去已经听不到沙沙的压缩声了。镜头追踪着凌焕高大宽阔的背影,来到了商业街的尾端。
镜头上扬,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店铺招牌。
附近几家店的招牌平平无奇,唯有一家鹤立鸡群——
“银河通道”。
那也是凌焕的目的地。
他进了银河通道的门,唐柠顿住了脚步。里面传来节奏明快的动感音乐,哪怕不进门,也能略微想象一下里面的热闹场面。
同伴劝说道:“好了,走吧。”
唐柠执拗地说:“不,我想看看他心仪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
同伴:“太冷了。”
唐柠:“你跺跺脚,回头你那杯我请了,好不好?”
同伴无奈:“看在你今天失恋的份上,我就陪你等了,回头也不用你请。我请!”
唐柠:“不愧是你,豪横!”
病房里的唐柠说:“快进吧。我记得这里等了好长一会儿呢。”
云祁:“佩服。”
唐柠:“行了,你别讽刺我了。”
凌焕拖动进度条,时不时停下来查看二十岁的他自己有没有出来。在他调整进度条的时候,云祁忽然对他再次出现产生了巨大的期待。
这份期待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唐柠说了,这则视频是他们俩关系还不错的实锤,那么至少要出现云祁的脸。然而视频播了这么久,云祁还在镜头以外。
所以……
所以……
所以……
凌焕拨进度条的手终于停了下来,视频里的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唐柠的拍摄设备自动开启了闪光灯,不然就是一片混沌。
“银河铁道”的门打开,凌焕走下了台阶。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挑,肤色冷白的青年。
镜头拉近,云祁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正是二十岁的云祁。
云祁感觉自己被人浇了桶水,从头到脚都一个激灵。
他好像喝了酒,步态略有些不稳。凌焕率先下了台阶,回过头时,看到他还在台阶上面,便一步跨了回去,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超出云祁预料的是,他竟然安分地被凌焕扶着,一点要离开的迹象都无。
两人一起踩到台阶下面来的同时,街边所有的装饰灯都亮起。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温柔地停留在他们两人肩头。
凌焕挑起了云祁半散着的围巾,耐心地给他系了个结。
云祁低着头看他的手在他的围巾中间穿梭,突然身子一软,向凌焕靠了过去。凌焕手上正在系围巾,想不到他来这么一出,整个人都被他撞得向后滑了一步。
但下一秒,他就揽住了他,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唐柠:“哈?我没看错吧?!”
同伴:“那是云……云祁?”
唐柠跺脚:“他们俩关系不是很差吗?今天一块来喝酒?逗我呢?”
同伴:“好了好了,可以了,我们该去买饮料了。”
唐柠不满意地说:“我还以为他会带个女孩子出来呢。”
同伴笑说:“想多了。”
唐柠:“那玫瑰花是怎么回事?”
同伴说:“晚上不是有圣诞晚宴么?带给家人的话,也说得通吧?”
唐柠被庆幸冲得头昏脑胀,同伴这么一说,她觉得甚是有理,便说道:“确实很有可能欸。真的是,吓坏我了。”
视频到这里结束。
音乐声、风声、行人的嬉笑怒骂声,都一并消失在了病房里。
视频结束得突然,好比音乐正好,乐器却崩断了弦,云祁的心里空空荡荡。他压着狂跳的心脏,悄悄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唐柠:“你们俩想起来什么没有?”
凌焕放下手环,说:“没有。”
云祁:“……”
唐柠:“这……”
她现在只想知道,到底哪家机构人工干预的效果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