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焕在宽大的床上睁眼醒来,是被科尔贝伊全城的暴雪预警声吵的。
他翻了个身,将蓬松柔软的被子裹在身上,想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警报声却一刻不歇,好像凝成无数把利刃刺穿了整座城市。
他揭开被子坐起来,大脑还停留在睡梦里,混沌模糊、意识不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他在哪里,自己又是谁。
等到意识慢慢回笼,他才下床。走出去洗漱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躺过的地方。
因为他的睡眠而起了些许褶皱的床单、一个被放下一个还立在床头的枕头。
恍惚之间,他觉得这个家里确实少了一个人。
似乎那个人比他先起床,悄悄地收拾好了自己那边,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徒留下他存在过的痕迹和证明。
凌焕揉着太阳穴去洗漱淋浴,收拾齐整之后他煮了壶不知道什么时候囤的咖啡,然后换好衣服出门。
天阴得好像死了人,黑云压低,仿佛给科尔贝伊盖了顶棺材盖,多瞅一眼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凌焕开车出了别墅区,车轮履带卷过一地的雪片。
车里的暖气已经开到最大档,可车里还是冷到他膝盖和脚踝又痛又麻。
他手指僵硬地点了电子屏幕,得到了导航的回复:“距离目的地五公里,前方道路直行。天气恶劣,暴风雪红色预警,请注意出行安全。”
横风一扫而过,钻入车底,几乎要把这辆主打轻巧特色的雪地车抬起来。凌焕的指尖紧压着方向盘,心情沉郁得一塌糊涂。
车迎风开过长路,在一条破旧的老街边停了下来。
这附近是人类移民开普勒452b时建立的初期居民点,后来军部双子塔落座,科尔贝伊便将重心转移到了双子塔周边,设立中央区。
这一处居民区自然也就面临荒废的困境,多年来缺乏修缮,沦落成了如假包换的贫民窟,皱巴巴地蜷缩在一角,与这座科技感十足的城市格格不入。
灰扑扑的街道边上开着几家店,招牌在经年累月的风雪袭击中褪了色,摇摇欲坠。在这排店铺中有一家更为夸张,门半开着,营业的挂牌在风中飘动,却不见招牌。
这正是凌焕要找的店。
委身于这种地方的店铺多少习得了底层人民的生存智慧,能干不少位于灰色地带的事情。就是这种店才符合凌焕的要求——能调查个人信息,还能办假证,最好能帮他做个假身份。
他推开半开的门,灌进去的风声和风铃声卷在一起,在狭小的店面里格外刺耳。
老板靠着柜台抽烟,见到有来客也不招呼,仍是悠闲自在地吐了个眼圈,一副对凌焕爱答不理的样子。
凌焕走到柜台边,拉过蒙了灰的高脚凳,吹去了上面的浮灰,然后坐定。
这家店原来应该是个酒吧,木制的装潢,到处都弥漫着热烈而又原始的部落气息。壁炉温吞地燃烧,把房间里的木头烘出了好闻的清香。
老板不开腔,凌焕也不主动说话,两人就好像完全没有关系,各自坐着想自己的心事。直到几分钟后,老板抽完了烟,将烟屁股按进烟灰缸里,怪异地笑着看了看凌焕。
“说吧,要办什么业务?”老板看着年纪不大,讲话露出满嘴烟熏出的黄牙,立刻就显得饱经风霜。
“麻烦调一下我的个人信息,”凌焕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顺便查查这几张卡里的余额。”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蔻娜帮他办的卡以及他的匿名卡。
老板接过,目光如鹰隼,“怎么?出事儿了?”
凌焕轻点了一下头,语气坦然又轻松:“比较棘手的事。”
老板戴上溅了许多油滴的眼镜,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两张银行卡。第一张是来自联邦银行的,而第二张则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卡片通体是磨砂质感的银灰色,上面印了极其精致的钢印,迎光分辨,似乎是军部的标志。
他见过几乎所有类型的卡,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
他带着点不正经的眸光陡然沉静,“这是……匿名卡?”
凌焕淡淡道:“嗯。”
老板抬眼盯了凌焕一会儿,“军部的?”
凌焕:“嗯。”
“那……这收费……”老板把卡捏在手里敲了敲桌面。他留了半句话,却全然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新的烟,叼在嘴里。
非法获取公民信息需要顶尖的黑客技术,冒着极大的风险,收费自然不便宜,趁机薅羊毛也无可厚非。
凌焕坐直,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微笑着说:“没问题。”
老板:“爽快。”
他转身将两张卡贴上刷卡机,报了两个数字。
匿名卡的储蓄比以蔻娜的名义开的那一张要多不少,至少够他再撑一段时间。
这个结果不算坏,凌焕心里有了底。
老板交回了银行卡,又把人脸识别机器打开,将凌焕的数据扫描了进去。
很快机器给出回应,“公民身份验证结果:一般公民。”
凌焕:“查不到军部的信息是么?”
老板说:“当然查不到了,军部的系统岂是我们能黑的?”
凌焕说:“那……能帮我办套假的身份证件么?最好再来张通讯卡。”
老板提醒道:“伪造的身份识别卡只能在不需要采集生物数据的场合使用。”
凌焕:“嗯,我知道。”
老板回身,在台后面忙碌了起来。
机器低分贝运转,也就一杯咖啡的功夫,全套的身份识别证件和通讯卡就摆到了凌焕的手边。
老板对着凌焕手腕上的便携终端努了努嘴,“试试看能不能有信号。”
凌焕将手环上的卡口打开,把通讯卡塞进去。
手环的信号栏闪了几下,信号一格一格亮起,爬到满格。
凌焕微微晃动手腕,甩下衣袖遮住的麦色的骨感手腕,说:“多谢。”
付完款,凌焕回到车里,拨通了蔻娜的私人通讯渠道。
呼叫了不长时间,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哪位?”
凌焕:“我。”
蔻娜明显卡顿了一下,“凌焕?”
凌焕:“我换了张卡。”
蔻娜提了口气:“你别被人追踪到。”
凌焕:“没事,不会的。”
蔻娜好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人,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正掩着嘴:“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凌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想问问你,记忆被人工干预之后,有没有什么办法恢复。”
蔻娜:“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也不知道。”莫名腾起了一股烦躁的火焰,凌焕坐在没开暖气的车里,浑身却在发热,“但我想知道能不能恢复。”
蔻娜:“……你今天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找你。这个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凌焕蹦出了两个字:“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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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贝伊·别墅区·玫瑰碗
蔻娜靠着车站着,两指夹住了一张小小的芯片:“按照规定,人工干预手术不可以有备份,但是我偷偷留了你们俩的。”
凌焕:“为什么?”
蔻娜叹气,一团白雾升腾而起,“干预手术前你拜托我留的。”
凌焕的瞳孔轻震。
“你和我说,如果未来有一天,你找我恢复记忆数据,请我一定帮你。”蔻娜低垂着眼睛,陷于回忆之中。
凌焕伸过手,指尖触到了那枚芯片,却又好像被烫到了一般缩回了手。
蔻娜重新抬起视线,和凌焕对视,“想要恢复记忆光靠备份芯片没有用。需要用设备把记忆重新植入。目前这个设备在科学部,所以我在想该怎么办。”
凌焕:“别的地方都不行是么?”
“都不行。”蔻娜将凌焕的手拉过来,把芯片放在他手心。
“为什么?”
“说来话长。”蔻娜说。
“上去说?”凌焕侧了侧身。
蔻娜望了一眼他身后的别墅小楼,不知为何感觉她的到访很像入侵,于是她摆了摆手,裹紧大衣,说:“不,我会快点讲完。”
凌焕:“好。”
蔻娜:“人工干预记忆的原理就是用电流毁坏原本的记忆神经元,让存储记忆的神经保持稳定的乱序。在被毁坏的神经最边缘,有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点,我们把它称为记忆奇点。”
“记忆奇点?”
“没错,正是类比了物理学意义上的奇点。”蔻娜两手比划着解释,“这个点上,空间和时间具有无限曲率,记忆在该处完结。它位于一个交界的位置,既在损毁记忆的范围里,也在完好的记忆之中。既没有实际的形状甚至没有大小,又能承载无限的记忆。”
凌焕认真地听着。
蔻娜继续说下去:“被打乱或者说损毁的神经元不可逆,无法修复无法还原,也就不能有存储记忆的功能。但是记忆奇点可以。用原有的干预设备将芯片里的电码以电流的方式输入大脑,对奇点产生持续脉冲,就可以把全部的内容储存在奇点里。
“奇点,我们前面说过,它虽然无形、没大小,但又无限大。所以,以此为基点,将数据输回并纳入完好的神经元范围,让大脑重新接受丢失的记忆。
“过程说起来不难,但是把理论转化成仪器并产生作用很难。在我接手团队之前,项目已经经过几代前辈的开发,才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成果。所以你大概可以知道这个机器有多精密贵重,整个联邦也就只有军部才有。两台而已。”
凌焕:“模拟意识也是它做出来的么?”
蔻娜颔首:“没错。”
凌焕握紧了手心,沉思片刻,道:“没关系,我回去一趟。”
蔻娜瞠目结舌,抓住了他的衣领逼问:“你疯了是不是?!”
凌焕反问:“还有人理智么现在?”
蔻娜被堵了回去,一口气团在胸口转了几圈,终究是没能出得来。
“的确。”她嗤笑着,“全都疯了。”
笑完,她又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全、都、疯、了。”
风推开她额头的碎发,包裹着她面无血色的、凄寒的脸。漂亮的蓝色眼珠下,只有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双唇还有色彩。
凌焕看着她鲜艳的嘴唇,忽然问道:“我这几个月来,时不时地反复看到、梦到某些场景,也和奇点有关么?”
蔻娜拨开头发,说:“是的。它就是边缘的一个点,很多理论在此处失效。因此,哪怕是最彻底的干预都不能完全清除回忆。人脑真是鬼斧神工的存在,你说是吧?”
凌焕恢复了轻松的表情,问她:“所以为什么要忌惮一个人工智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