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蔻娜,凌焕回到房间里。
卧室已经被清洁机器人打扫干净,室内香薰正静静地挥发,将空气软化,让它变得温柔香甜。
凌焕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明明刚从医院回来,算起来离家也已经若干个月,昨晚却能在乍然换环境后安稳入睡。
在北汶应用文理大学那会儿,李曼柔常常讲到安全感和潜意识,听上去很玄乎,他当时不甚在意。
但此刻,在空荡的、寂寥的家里,他好像感受到了某种难以描述的连结,一切都带着磁性,互相吸引,彼此契合。
他在这里,是拼图的一块,恰如其分。
只是,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他心里的答案愈来愈明晰,但总是不愿意把它揭露出来,便一直压制着。那个答案如同有生命的小生物,在他心脏里来来回回地动弹,呼之欲出。
凌焕坐在书桌前,目光荡过桌面。
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摞歪扭的纸质书,一个平板,几支电子笔。它们不是十分整齐,甚至有些凌乱。因为是主人私物,清洁机器人略过了这一块。
离家之前,他也没有收拾桌子。
很可能走得匆忙,来不及,或者走的时候想不到他再回来会是九月份。
凌焕双手搁在桌上,闭着眼睛拼命地回想、猜测,演绎了无数次当时可能发生的景象。可是无论怎么想,都是一片虚幻。
全部的记忆都在他口袋里的那个小芯片上,关于他的过去、他的全部,流落在了各个角落,唯独不在他自己身上。
他放弃了。
缓慢地收拾好桌上的书本,他勾开抽屉,想把物品放进去。
然而抽屉打开的一瞬间,一阵略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细小的灰尘钻进鼻腔,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被薄泪模糊的视线当中躺着一束枯萎的玫瑰。
花瓣彻底干枯,皱缩卷翘了起来,变成了树皮般的灰褐色。包装纸仍然垫在这一束花下,连丝质蝴蝶结都原封不动。
不过,花枯后蜷成一团,小了很多,衬得包装纸异常宽大。
凌焕的大脑再次跌入无尽深渊之中,因为这束玫瑰,即便已经死透了,已经干成了皱巴巴的木乃伊,他也认得出来——
它在他梦里,出现了无数遍。
六年前他送给云祁的,那一束玫瑰,六年后在他的抽屉里与他重逢。
但是他不记得缘由,也不知道因果。
曾以为故事有头有尾,就算圆满。殊不知有头有尾的故事,中间被掏了个干净,竟然一个字也不能讲述,徒留遗憾。
凌焕想摸一摸花瓣,然而花早已在岁月里氧化,哪怕是抽屉轻微的拉动,也能把它弄碎。所以他收回了手,放轻力度推上抽屉。
**
暴风雪如期而来,准时得仿佛在赴一场约。
双子塔于风暴中挺立,不少人聚集在连廊上看窗外白茫茫的朦胧雪景。室内暖气不见懈怠,和暖如同进入了春天。
躲在大厦里的人们纷纷端上热饮——恶劣天气之下,许多工作被迫停摆,大家可以忙里偷闲,无所事事。
但是,凌承煜的办公室里,警报一声高过一声,一刻也不止歇。
Air2160不知疲倦地来回播报:“目标:凌焕,ID11013489已经出现,请立即实施抓捕。”
他捏紧拳头站起来,对Air2160说道:“打开监控画面。”
Air2160:“正在为您打开。”
墙上的屏幕里是监控传回来的图像,凌焕正挺拔地站在双子塔一栋的入口处。红色警报灯不停闪烁,映照着他的脸。
凌承煜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仿佛被人重击了一下,竟僵了许久做不出反应。
——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见过他了。
他想方设法,甚至放低身段恳求唐柠,将他从疫区带出,为了避开Air2160的通缉,他又安排他进与军部系统完全不相干的私人疗养院。
哪怕他被人带走,他也选择暗中寻找,不曾声张过。
他不过是想保他一命,也为此做了和他从此相忘于江湖的打算。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凌焕竟然会选择自己回来,撞上Air2160的枪口。
以凌焕的认知,他不会不知道回来死路一条,但他还是回来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
凌承煜只困惑了一秒,前功尽弃的挫败陡然炸裂开,爆炸成了出离愤怒的火焰,将他团团包围。
他前额的青筋暴起,双眼也顿时充了血。
他连通了警卫,命令道:“通缉对象出现,坐标已经发送,立即将其控制带回!”
双子塔入口处警报的红光在凌焕眼中忽明忽灭。黑衣警卫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的眼中没有绝望,没有愤怒,亦没有不甘。
在他漆黑的、被红光映亮的眸底中,是释然和期待。
凌承煜在监控视频后注视着凌焕被警卫带进了双子塔大楼——他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临头的大事毫不在意。
凌焕步履轻松,稳当且从容地踩过双子塔大楼的地面,高帮的军靴裹着他劲瘦的脚踝和半截小腿。
他的双手被扣上了银色手铐,金属环搭在他的腕骨上晃荡,凌承煜注意到他似乎比以前瘦了很多。
警卫带着凌焕进了电梯,来到位于顶层的审讯室。
仲夏节当天,凌焕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将云祁从医疗中心带回来。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预料到未来三个月里,一切都天翻地覆。
警卫将凌焕推进审讯室,便离开了房间。
审讯室里坐着的审讯官是熟人,边承、高扬,副官姚吉和实习生KC197。
凌焕一进门,三个活人的表情各有千秋。
姚吉闷闷地说:“凌长官……”
“凌长官,好久不见。”边承坐在桌边,笑眯眯地看着凌焕。
高扬替他改口:“啊,抱歉,无意冒犯。差点忘了你是在Air2160黑名单里的人。”
凌焕不以为意,径自坐下,手腕上的手铐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动。
他的神色不起一丁点的波澜,目光沉稳敛静,“我申请模拟意识测试。”
高扬:“蔻娜博士,我们是省了事儿,但是恐怕得麻烦你了。”
审讯室后小房间的门被推了开来,身披白大褂的蔻娜单手扶门,眼神复杂地盯着凌焕看了一会儿,嘴上却爽快地答应了高扬:“不麻烦,应该的。”
凌焕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
蔻娜关上小房间的门,和他说道:“跟我走。”
两人前后脚离开审讯室,高扬和边承也跟了出来。
到了手术室,蔻娜让高扬和边承在外间等着,自己站到了凌焕的床前,问:“值得吗?”
凌焕:“芯片在我左边口袋里。”
蔻娜看着他,连连摇头,“不可理喻。”
凌焕一笑:“快点。”
蔻娜照他所说,取出了那枚她昨天刚转交给他的芯片,放进了机器的读卡机里。随后,她故意慢悠悠地戴上橡胶手套,再一次发问:“值得吗?”
凌焕:“你指的是什么?”
蔻娜给他戴上了仪器,说:“你这么做。”
凌焕闭上了眼睛,沉默许久。
蔻娜等他等到失去了耐心,手指已经放到了开始按钮上。
凌焕像是掐准了点,突然回答道:“值得。”
没有记忆,就什么也不是。
人不过就是碳架撑起来的容器罢了,而其中的思维、对这世界的无数种看法,才决定了身份和位置。
首先要有立足,爱才能依附。
从今天开始,再也不用猜测,再也不用彷徨了。他爱过的,恨过的,都会再次回到他的生命里,无人可以抢夺。
蔻娜的眼框无意之中酸涩了起来。
在按下按钮的霎那,她好像穿过了漫长的时空隧道,回到了自己刚刚去军校报道的那一天。
前辈拉着她合照,顺便问她为什么要选脑科学这种不如人工智能热门的过时专业,毕竟人对大脑的研究所得已经足够制造出接近于完美的人工智能机器了。
她笑着对镜头比了一个V,回答有些跑题:“我永远都不觉得人是可以被取代的存在。”
“为什么?”
“以为我们的大脑。”
因为我们的思维、我们的智慧、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疯狂。
手术室的光芒骤然湮灭,她站在一片黑暗之中,瞳仁里倒映着仪器上闪烁的灯光,好像铺开了万点星辰。
回去吧。
风声四起,凌焕仿佛被投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整个人在急速地下坠。
周围闪过无数图景,画面交叠,声音重合,混乱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都归于寂静,直到——
有一个声音将它打破:“第一竟然不是焕哥?不会吧?”
他侧过头循声望去。
风动云过,那天是2178年10月10日,天气特别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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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汶·RB-86专项实验室
生命监测仪“滴滴”地响着,好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怎么样?”
“加大剂量注射后,人体好像接受了。”
“而且兼容得很不错。”
金发的研究员对着有一面墙那么大的玻璃,注视着后面昏迷不醒的变种人。
这个变种人在实验中被注射了麻醉,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他全身赤裸,平躺在手术台上,被白光笼罩。
泛着青灰的皮肤下面,血管根根分明,血红渐变成紫色。他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有着恰到好处的薄肌,线条强健柔韧。
如果他未曾感染RB-86病毒,这副身体一定会令所有人垂涎欲滴。即便已经感染,他也在极端的恐怖中生出了变态的艳丽。
“他真的很完美,你不觉得么?”金发的研究员回头问他的同事们。
众人都围到了玻璃边。
十几人的视线穿透玻璃扎在了那个变种人的身上,他仿佛能感知到一般,忽然睁开了眼睛。
眼睫之下,两颗苍白的眼球转动着,视线缓慢地移向玻璃窗。
他的黑眼珠已经看不到了,他们不知道他到底在望向哪里,可他们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这个变种人好像……
正在寻找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