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6年9月3日科尔贝伊·城南
这是一家位于科尔贝伊郊区的私人疗养院，三面环着常青的针叶林，正面对着宽敞的广场。
位置是偏僻了些，从市区过来只有一条车道，但胜在清幽。
一天前，H-10直升飞机从北汶紧急转送来一位被注射了镇静剂的年轻男性。据说他有军方背景，一入院就被安排进了位于疗养院顶层的VIP特护病房，好几班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监护。
直升机来自疫区，除了这位男性，机上其他的所有人都被关进了隔离病区，等RB-86病毒检测结果。
这家私人疗养院原本就收费高昂，平民百姓连进门的机会都无。能占到名额，还直接进了VIP病房的，联邦上下也找不出多少人来。
那些能进隔离病区的，多半是沾了那位男性病人的光。
病人的身份对外保密，值班的护士对他的个人信息一无所知。
昨天他入院的时候就做了全面的检查，主治医师事无巨细亲自过问。体检报告表明，他不过是被注射了一定剂量的镇静剂，不至于引发危险，最多睡一晚上就会醒来。
但是过去了二十四小时，他依然卧床沉睡，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好像不愿意睁开眼睛似的。
护士们都有些好奇。
虽然主任告诫过她们嘴封严实点，可这和她们私下里交流并不起冲突。
这个病人身上连接的生理监测仪数据在优秀的范围内小幅度波动，总之就是一个字——稳。
稳，说明情况良好。但他到底是一天过去还醒不过来，难免让护士们觉得他会一直这么“稳”地睡下去。
在这里工作的护士们常年辗转于各个VIP特护病房，照料的病人非富即贵，见多了大排场，也听多了八卦黑料，反而什么都敢猜。
最近一天多，护士们的话题总是有意无意地带到这个躺在病房里的男人，反正怎么也绕不开他。
护士班子里年轻女孩子居多，未婚的就更多了，对这些来自高阶层的优秀男性时常多留个心眼儿。这次的病人即便是昏睡着，也能看出来样貌出众，早把几个小护士惹得春心萌动。
她们都在猜测他被注射镇静剂的原因，连因为不满家族安排的未婚妻从而逃婚，却不幸被抓回来这样的戏码都想了出来，整个护士站飘荡着草莓味泡沫的香气。
午夜十二点三刻，窗外飘起了细雪，值班护士趴在护士站的工作台上枕着手臂浅浅地睡着了。
身穿若草色护士服的护士长疾步走来，敲了敲台面。
值班护士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跳坐起来，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被她睡乱了的桌子。
护士长一把将几张纸拍在她面前，说：“RB-86检测报告出来了，全员阴性，你给他们送一下？”
小周困意上头，但护士长的话哪有不应的道理。她接过了报告单，忍着从睡梦中惊醒的头晕，开了挡板出去。
今天的偷懒小睡也还是不得善终。
隔离病房位置偏僻，在疗养院的地下，小周独自一人坐电梯下楼，一路上心里都在发怵。
刷完身份识别卡，她进了编号A01的隔离病房。本来以为人已经睡了，结果迎面看到两个一起的隔离的人各自坐在床上对着打游戏。
“我跟你说，断网这半个月，我段位掉到不能看了！”
“谁不是呢？我现在匹配到的都是菜鸡，是我不配！”
小周当场石化，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她在门口干站了两分钟，那两个沉迷于打游戏的人才注意到她。
“您好？”
小周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她后退了两步，确认了插在墙上的两个人的姓名牌，然后低头从一堆报告里抽出了他们俩的检验报告。
“姚吉、边承，”她把报告放在了床头，“没错吧？”
那两人点头。
“RB-86血检报告出来了哈，”她说，“阴性。明天早上六天之后就可以办理结束隔离的手续了。”
姚吉：“那个……凌长官怎么样？”
不管是什么身份的病人，进了医院，在医生护士的眼里都是一样的治疗和看护对象，护士们对他们直呼其名。姚吉这么一问，小周卡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负责的范围内只有昨天入院的那个男子姓凌。
“凌焕？”小周抬起手里的检测报告放在脸侧扇了扇风，“他还没醒。”
姚吉面露吃惊，“不会吧？”
小周：“有什么不会？”
边承：“正常的镇静剂作用效果这么久吗？”
小周说：“他被注射的是麻醉枪里的镇静剂，效果……和打了全麻差不多吧。”
姚吉关闭了游戏页面，“这样吗？”
小周的倦意差不多彻底散干净了，她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们几个和他什么关系啊？”
姚吉和边承互相觑了觑，都不太清楚该如何开口。
反而是站在墙角充电的KC197接下了话：“捉与被捉的关系。”
小周满头雾水：“……啊？”
她们几个护士晚上还在激烈讨论一出逃婚被捉回来的豪门悲惨苦情剧，现在这是直接坐实了？
小周的脸色异彩纷呈。
姚吉：“呃，护士姐姐，你没事吧？”
小周恍然回神，转头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去把报告送完。你们早点睡哈。”
A02号房，两个女性病人也都醒着。
小周例行摆明了来意，交上两份检测报告。
“唐柠、蔻娜·哈代，没错吧？”她问。
正站在镜子前挽半湿金发的白人女子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翠碧的双眸直直凝视着小周，“凌焕他怎么样了？”
小周摸了把发尾，说：“还没醒。因为麻醉枪里的镇静剂和手术用的麻醉比较像，要昏迷久一点。不过不用担心。”
蔻娜听完，又继续对着镜子挽她的长发。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建议你们再给他备一点抗抑郁药物。”
小周以为她在开玩笑，不由得笑出了声：“为什么呀？”
蔻娜把手上的皮筋褪下来绑到头发上，又转过来看着小周，脸上是一片真诚的认真，似乎在无声地纠正小周的认知，说明她根本没在开玩笑。
小周立即就不笑了。
“等他醒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蔻娜说着，拿过桌上的报告，低头草草地扫了一眼，仿佛不是很相信她们真的是RB-86阴性。
小周半懂不懂地出了A02号病房，顺手关上了门。
送完接下来的几份报告，她一身轻松地回到了疗养院的顶层。
窗外风雪渐紧，雪粒拍打着窗棂，和大厅壁炉里柴火爆裂的细微声响搅合在一起，好像拌出了一杯撒了可可粉的奶油冰淇淋。
加湿器喷着水蒸汽，屋子里湿润又温暖。
这个时间太适合裹着被子在床上看电影，再来一份夜宵那就是完美。
小周打了个呵欠，回到了护士站的工作台里面，趴在桌上续她忙里偷闲得来的睡眠。
**
“指挥官，你在看着我吗？”
凌焕坐在塔台的工作室里按住头戴式麦克风的耳罩，听完耳麦里流过的语音，他的嘴角噙起浅淡的笑。
塔台上巨大开阔如同荧幕般的观察窗外，一架C9战机离地抬轮。机头仰起，气贯长虹地扎进了云霄。
凌焕目送着这架C9战机持续爬升，直到它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我在看着你。”凌焕低头，着手于调度上的工作，声音很轻且浅，像是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耳麦里传出一声轻笑。
呼吸的气流喷在麦克风上，凌焕的耳道里好像被一根采耳棒刮了一下，很舒服，也有那么一点刺激。
他偷偷地瞄了瞄四周，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又放肆地和正在驾驶C9战机的那个人小小地聊了几句。
无非是今天天气怎么样、能见度如何，无关痛痒、无关紧要，却似乎每句话里都含着点别的意思，连尾音都像在撩拨他的心尖。
不知何处产生了某些痒意。
凌焕知道他们现在得打住以上的谈话，他捏着麦克风，颇有些公事公办的风范：“飞行员云祁，在驾驶战机的时候不要分心。”
对方又是一笑，“好的，指挥官。”
耳麦里沉静了下来，只余下飞机引擎的嗡鸣声。
凌焕忽又觉得太安静了，难以适应。
他试着想办法再开个头引他说话，可毕竟让他别说话的是他自己，这个台阶下不来，他就一直不好意思开口。
过了约莫五分钟，云祁说：“指挥官，工作的时候不要分心，有什么话结束之后再说。”
凌焕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云祁：“我一直能听到你的呼吸啊指挥官。”
凌焕的血液漫上脖颈，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我等你回来。”
0944号病房里，躺在床上的病人久未苏醒。连接着他身体的生命监测仪在黑暗当中闪烁着点点荧光，记录着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他的心跳大体上平稳，但有几次跳得飞快，几乎要触发警报。
他平躺着，被子被拉到了胸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监测仪的灯光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照出他眼角滑落的眼泪。它从他的眼尾沁出来，滚落进了鬓角。
科尔贝伊，午夜，小雪。
万籁俱寂，万物沉睡。
而趴在护士站的工作台上看着0944号病人生理数据的小周深知，他会在不久后醒来。或许有机会赶在日出之前，也或许不会。
但无论如何，他会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