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烈焰滚过云祁的胸膛，封闭的房间里无数次回响着那一句温柔又寒冷的——“云祁，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他在睡梦中被意识里游离的浓烟捂住了口鼻，窒息着清醒了过来。
后背露在被子外，即便是穿着保暖的羽绒服，依然能感觉到隐约的寒凉。云祁翻过身，见门拉开了一条缝，意识悉数回笼。他看了半圈，室内除了他自己，没有其他人。
他甩开困扰他许久的梦境残悸，直起身子，跳下了床。
门外，蔻娜和凌焕靠着走廊的一面墙，互相低头不语。云祁的门甫一推开，铰链“嘎吱”一声惊动，他们两人便一齐看向他。
云祁：“看我干嘛？”
蔻娜清了清嗓子：“你帅。”
云祁：“……”
凌焕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
云祁习惯性抬手看时间，但手腕上没有手环也没有表，他便问：“几点了？”
凌焕：“不知道，但反正第二天了。”
云祁：“……”
蔻娜动了动嘴角，正色道：“我有话对你俩说。”
凌焕双手抱臂，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些许好奇便从他的眼尾流露而出，“对、我、俩？”说完，他的视线移到了云祁身上，又移到了蔻娜脸上。
蔻娜以同样的眼神看了回去，“怎么了？很奇怪？”
凌焕说：“有点。”
蔻娜笑了笑，“该奇怪的应该是我才对吧？你们两人处了这么久，竟然风平浪静。我原以为你俩会想起点什么。”
云祁的眸子聚焦过来，清冷而安静地将视线落到蔻娜这里。
她的笑容如朝露般即刻消散。自打见到他俩起，蔻娜就在思考要如何组织提纲，如何安排言辞，可被云祁这么一看，她打了一整个中午的腹稿变得有些混乱。
话就在嘴边，她却忽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了。
蔻娜默然站着，凌焕也不催，眼睛望向窗外的市立体育馆，不知在想什么。
而云祁，呼出了因为等蔻娜而一直憋在气管里的一口气，缓慢地说：“你昨天在我床边说的，其实我听到了。”
蔻娜眸光微闪，一瞬间惊异之色难掩。
凌焕偏过身子，说：“还是……你想换个地方说？”
蔻娜彻底回神，忙说：“不用，就在这里说。”
万事开头难，这句话出了口，剩余的便好像顺畅了不少，蔻娜的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虽然接下来我说的内容可能比较难接受，但是这确实是云祁你自己拜托我说的，所以，别打断，让我一口气说完好吗？”
蔻娜难得找回开口的力气，她怕一停下来，气就虚了。
云祁答应道：“行。”
“仲夏节那天，你说你完全记不得入侵Air2160的主机室，但是监控却记录了你进入的全部过程，这一点无法否认，对吧？”蔻娜换气，继续说道：“这件事情连Air2160自带最严密的审判系统都查不明具体原因。人们以为你不过是在事故当中撞到了头部所以丢失了记忆。但是，云祁，你觉得事情就是如此简单吗？我相信以你的性格，你大概已经被这件事困扰了两个月，所以我今天遵守约定，来告诉你真相。”
云祁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似乎听得很入神。
凌焕盯着蔻娜，轻点下巴，示意她说下文。
蔻娜：“对于我们脑科学研究员来说，众所周知，头部受伤而失去记忆的人在接受了模拟意识测试的手术之后，是能将失去的记忆场景还原再现的。因为记忆本身并不会消失，只是调动记忆的神经组织出现了问题。但是你——云祁，凌长官和姚吉在调查你的意识世界的时候，完全找不到相关的内容。因此，你的记忆丢失不可能是由于头部伤害。只可能有一个解释，想必你也猜到了。那就是人为干扰。通俗点来说就是通过和模拟意识手术类似的医疗方式，将你的记忆进行了删改。”
凌焕脑中蓦地闪过当天他在手术室里看到的画面。
那些残缺不全的图景并非大脑选择性失忆的后果，而是记忆被人为暴力剥离的遗物。
模拟出的意识世界里，云祁对着空气讲话，说出口的句子也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模糊而又琐碎。那里，房间的墙壁被撕裂下去，埋在墙里的钢筋狰狞地探出头。
颓坯的残缺，无一处不显示着这不是来自人体的自然选择。
凌焕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蔻娜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拉拢了过来，她说道：“这个删改记忆的手术是我做的。”
云祁玻璃球似的眼珠终于转了一下。
蔻娜看向凌焕：“你也是。”
凌焕：“我？”
蔻娜点了点头，“没错，这个手术是凌长官你让我给你们两个做的。我很尽职，不仅帮忙做了手术，还包售后。”
凌焕不知作何表情，硬是挤了句“辛苦你了”。
蔻娜摇摇头，说：“不要谢我，让我说完。在云祁进入军部后的几年里，Air2160给云祁制造了数起意外，每一起都是奔着要他命去的。比如，起飞去新月时和地面失联、跑道异物未检测并通知，除此以外还有很多次大大小小的意外。起初，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这只是巧合罢了，但后来，云祁回想起了一件小事，于是才逐渐怀疑到了Air2160的头上。”
凌焕放下双臂，问道：“哪件小事？”
“云祁在进入军部的第一天，Air2160的安全系统闪了很长时间才放他进来，这是别人都没有遇到过的。”蔻娜说，“我没记错的话，凌长官你在模拟意识测试的VR现场看到了这一幕吧？而且姚吉还和VR出来的云祁搭话了对不对？”
凌焕默认。
蔻娜抿了抿逐渐干燥的双唇，说：“Air2160的安全系统从来都是很快的，却偏偏只在云祁这里卡了一会儿，你们会怎么解释？当然只能是Air2160的运算语句与正常状况下不同。那么再联想一下后面看似巧合，实则专挑云祁在场时发生的意外，不难推测出云祁是Air2160运行程序里极为特殊的存在。而Air2160的收到的指令就是要杀掉云祁。如果一个超人工智能系统想要抹杀掉一个人或者毁掉一样物品，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对象加进自己的‘危险’名单里。只有将这个对象识别为对系统产生威胁的存在，才能进一步采取灭杀措施。”
云祁轻眨一下双眼。
蔻娜：“或许你们会认为像Air2160这样的智脑思维异常复杂，但实际上，再精密的人工智能也不能做到和人脑相当。就一个人类来说，假设他想杀人，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被这个人伤害过，想要复仇，或者这个人想要杀他，他选择先下手为强。甚至只是无差别杀人，找不出什么理由，杀了就是杀了。无论如何，人类做类似的事情多半由情绪驱动。可是Air2160无法拥有情绪，它的每一步都要讲究逻辑，所有的决定都被框在了语句里。初代设计师给Air2160编写的程序里有自主学习的指令，Air2160可以在此基础上自己扩展，但无论学习到何种程度，它唯一不变的就是它的强大而缜密的逻辑。
“Air2160要针对云祁，不可能是它自己抽风，也不会是它产生了情绪因为这个机器不过运行了四年，还远未达到足够产生情绪和意志的运行时长。由此断定，Air2160的系统里，写了关于暗杀云祁的指令。我们考虑过是否是因为云祁做了看起来对Air2160有威胁的举动，然而云祁第一次被Air2160安检时，Air2160就卡顿了一会儿，所以有理由认为，这条指令在云祁来军部之前就被写进去了。
“至于是谁写进去的，我不清楚。但是，你们肯定会有个疑问，那就是为什么我知道这些事情。那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学姐，我和凌焕从高中就认识，这就不提了。但我和云祁是军校校友，不过说起来，认识云祁还是通过凌焕——扯远了，总之，我们三个之前是认识的，而且关系还不赖。
“Air2160对云祁的敌意被发现了之后，我们决定一起找这条指令。紧接着就有了进Air2160主机室的举动。即便是到了这一步，系统也没有放弃杀死云祁。事故发生时，我们三个都在场，可主机室偏偏把你关了进去。”蔻娜看着云祁，说，“按照审判系统的规则，只要解释不清犯罪原因、找不到死证，那就不会对罪犯下狠手。因此凌焕大少爷，盗用了凌承煜上将的身份识别卡，用上将专有的特别许可权让我开了修改意识的手术权限，把你们记忆里关于对方、关于Air2160的内容全部清除。
“然后……呃……凌承煜上将发现了这件事，把凌长官直接降职去了监狱做执行官。
“手术之前，云祁你亲口和我说，如果你醒来过了两个月还是想不起来这些事，就请我把事实告知给你。
“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些说出来，请问，这售后服务还满意吗？”
蔻娜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双唇，等着凌焕和云祁两人的反应。
云祁的眉毫无起伏，眸光凛冽清寒，好像认真地听了进去又好像一点没听，蔻娜捉摸不透。
片刻之后，他微微张开了嘴巴，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蔻娜：“……不用谢。履行约定罢了。”
凌焕不出声，靠着墙壁放松身体，看上去有些出神。
蔻娜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就得到这两人如此平淡的反应，与心理预期不甚相符，不免面露沮丧。
她试探性地问：“我说了这么多，你们有没有想起来什么？我记得这种手术是不能长久消除记忆的，遇到了相似的场景，还会被激发出浮光掠影。”
云祁摇了摇头。
仲夏节至今，他时常感到没来由的遗憾、喧嚣而来的难过，所有来路不明的情绪，都是过去残留的遗迹。可是，除了这些一纵即逝的心情，他对往事毫无印象。
云祁将她拉到一边，和凌焕打了个招呼，“我借用一下蔻娜博士。”
蔻娜：“？？”
两人走到了楼梯转角处，蔻娜正要开口问云祁要说什么，云祁便抢先发问：“跟你打听个事。”
蔻娜重打起精神，问：“什么事？”
云祁的音量一降再降，“我和……凌焕，以前关系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