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6年9月30日 科尔贝伊军校附属第四医院
“不要拍了不要拍了!请各位保持距离,请尊重病人隐私!”几个护士站在特别监护室门外,竭尽全力拦住将走廊挤得水泄不通的记者。
“军部到底还有多少阴谋瞒着我们?凭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带头的记者不顾护士的阻拦,继续向前挤去,相机镜头几乎贴到了护士的脸上。
“就是就是!这次北汶的疫情,军部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以为我们真的很好糊弄吗?”后面的记者群情激动,纷纷跟着附和。
护士都快哭了,但保护病人是本职,更何况这两位病人身份特殊。护士们被逼到门边,却硬是一步也不肯退让。
在她身后的特别监护室里,云祁从昏睡中苏醒。
他很冷。
不是因为气温低而感到的寒意,而是有冰凉的东西贴在皮肤上。
触觉逐渐明晰了起来。
后腰、腹部,接着是手腕、脚踝和脖颈,都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这感觉太诡异了,以至于他开始害怕,越害怕就越冷。
他的大脑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被固定住了,以一种无法移动也无法自我防御的姿势,就像躺在解剖台上。
他半眯着眼睛,他上方的灯光重影在他的视线里缓慢地重叠。
这是哪里?
“教授,他醒了。”有人用标准的科尔贝伊口音说着话。
“开始检查。”回答的男声语调平淡,对他苏醒这件事不以为意。
湿滑的管子在他的身体上移动,肌肤在空气里战栗收缩,想要躲避这吊诡的感受。
然而他的四肢和腰腹都被固定死了,一丝一毫都不能挪动,只能任由软管爬了上来。
软管外壁覆盖着厚厚的润滑物质,滑腻腻的,像是有一条舌头在舔着他的皮肤,令人恶心。
他模糊的视线终于定焦,他看清上方那盏灯是一盏无影灯。
软管顺着他的腹股沟一路下滑,最后停在了他的腿间。
云祁身体猛地一颤,但是他的膝盖被支架固定住,难以移动。他的脚趾蜷曲了起来。
软管猛地停住。
云祁倒抽一口气,大脑直接白了。他想叫,却发现自己的脸上卡着呼吸机,喉咙里连通着若干管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被固定住的部位和束腹带摩擦,皮肤火辣辣地刺痛着。
“到底了吗?”
“到底了。”
“好。”
男人话音刚落,软管颤动了起来,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云祁的膀胱里注水。液体是凉的,一进到膀胱里就像是把云祁冻住了。
他从下腹到胃,一整片都在迅速变凉,凉到隐隐作痛。
“阴影在缩小,速率正常。”女声说道。
在他们毫无起伏的交谈里,云祁的手拼命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冷汗渗出毛孔,他全身都像是在蒸发。
水流冲击着膀胱内壁,带起一阵泼天的饱胀感,而且它还在不可遏制地持续扩大。
尿意全所未有地急迫,逼得云祁克制不住地狠命掐自己的手心。但是尿道被软管堵着,所有的液体都在膀胱里回旋打转。
他不受控制地收缩,几乎要抽搐了。
“完全充满了,教授。”女声又说道。
“嗯,关阀门吧。”男声命令似地说。
于是软管又是一阵晃动,液体不再进入了,但是入口也被关死,充盈的膀胱排不出一点一滴的液体。
云祁在尿意的侵袭下出了一身的虚汗,连眼睛都被生理性的泪水浸湿。
这时有一双手摸了摸他鼓胀的小腹,即便是这似有若无的压力,也几乎要将他腹中的液体都挤压出来。
女声轻笑,“没事,就当做个B超。”
说完,她拿过某个仪器,贴在了云祁的小腹上。
云祁这才看到她的面容。
是个年纪不大也不小的女性,一头黑发,扎着很规矩的单马尾,看上去有点呆。她戴着口罩,身穿白大褂,像是医护一类的人员。
他到底是在哪里呢?
记忆里最后一幕是他坐在北汶备用医院某病房的浴室地砖上,按压着剧痛的胃,目送凌焕被一群人抬出病房。
他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又稳稳地吸了一口。
他是健康的,还是已经感染了?
女生的手加重了力道,云祁的腹部又是一阵要命的酸胀。
“看不到病变,”女生汇报,“应该是已经恢复完全了。”
恢复?
“很成功。”
“我想是这样。”女生将仪器从云祁的小腹上拿开,如释重负,“教授,您的心血没有白费。”
云祁的头也被固定,不能动。他只能转动眼珠去看他们。
勉强能看到一个金发的男人站在边上,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显得很精神。
云祁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强迫大脑思考他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为了让凌焕安全离开,给他注射了镇静剂,然后他的意识就渐行渐远。好像中间做了一个漫长到看不到头的梦境,然后就在今天醒了过来。
至于梦到了什么,他正要努力回想,却被潮湿的冷意打断了思绪。
他根本无法思考,只想着赶紧重获自由,无论要他做什么都好。
然而奇怪的是,在被这迫切的需求逼到快哭出来的时候,他的眼前幻化出凌焕的身影,好像只要想到他,他就能被救赎,痛苦就可以缓解。
凌焕,凌焕……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他的名字。
他在无声地叫着他,如同在渴求某种神圣的恩赐。
忽然,病房门外产生了一阵噪音。
“这里不可以进!”
“不行,只有阿诺教授指定的人才可以。”
“麻烦您配合。”
“您干什么?——”
“还给我!”
“咚”地一声,门撞在了墙上。
室外的吵闹声骤然停歇。
“对不起,阿诺教授!但是我的身份识别卡被他抢走了。”有人委屈地说。
金发的男人转过头,“凌焕?”
他震怒,“又是你!我已经给你们注射了逆向病毒,这还不够?!”
云祁紧绷着的身体突然松弛了下来,虽然身体动不了,但他感觉自己从高处坠落,掉在了一片柔软的棉花里。
他大口地喘着气,好像一条缺水而濒死的鱼。
凌焕。
他们多久没见了?
久到失去了概念。
上次他们分开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面了,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他那时眷恋地盯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
虽然缘分到此为止,可是能让他平安地活下去,一点也不坏。毕竟这场逆天的叛逃,是云祁自己开的头,也该由他亲手结束。
只是,他想不到,他们还能再次遇见。
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想他想到发疯。哪怕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他的心跳就快得如同得了疾病。
“滚出去。”
一声近似于低吼的威胁和命令,不容置疑,不留余地。
是凌焕的声音。
尽管有点嘶哑,有点疲惫,可云祁能确定这就是他的声音。
他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期待,因为激动。
金发男人和他身边的女人一起消失在了云祁的余光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室内一片静谧。
凌焕急步走到了解剖台前,俯下身来。
他的脸骤然在云祁眼前放大,无比的真实。
还是那样英俊的轮廓,眉眼间满是担忧。他的双颊有着轻微的凹陷,看起来异常疲倦。
云祁张开了嘴,想要说话,先出来的却不是字,而是眼睛里的泪水。
凌焕轻顿了一下。
云祁从来不会哭,甚至是他们分开、差一点生离死别,他都没掉一滴眼泪。
凌焕以前以为他是不会哭的。
但是云祁此刻正在他的面前掉眼泪,泪水从眼睛里沁出来,把眼尾洇成了桃花一般的嫣红色。
凌焕用指腹擦掉了他的眼泪,但随即更多的泪水涌出来,滑过他已经恢复如常的皮肤。
凌焕这才想起来把他身上的束腹带一根根解开,撤掉呼吸机,然后他回身从床上取了条毛毯,把云祁裹在里面,抱着他移到了病床上。
放下他的时候,两人贴得很近,呼吸都彼此可闻。
不知是在什么东西的驱使之下,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吻了。
凌焕的额头轻抵着云祁的前额,克制着话音里的颤抖,说:“我好想你。”
云祁搂抱住他,“我们关系有这么好么?”
凌焕拉过他的手亲吻着他伤口刚刚愈合的指尖,笑说:“不止。”
他沿着他的指尖向下吻去,轻柔地舔舐着云祁被指甲掐出血痕的手心,然后他又说:“我都想起来了。”
云祁:“什么?”
“以前。”凌焕抬起头,和云祁对上视线。
云祁沉默地看着他。
凌焕的一只手压在云祁的胸口,“优等生,你的心跳好快啊。”
云祁看向别处,故作镇静,“霍桑效应罢了。”
凌焕笑了起来,痞气很重,有点坏。
他伸出指尖细细地抚摸着那一块柔软的皮肤,说:“你记不记得这里受过伤?”
云祁呼吸紊乱,“好像……有点印象。”
“不好奇为什么么?”
“听起来……嗯……不像好事。”
闪着白光的视线里,无数过去的场景如同电影快进一般,在眼前飞快地闪现而过。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科尔贝伊军校的教室,穿过了窗子的清冷阳光,漫天飞雪下绚烂的霓虹灯,一捧珍贵的红玫瑰……
他看到了北汶城区的废墟、无数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他看到了残雪上的车辙,看到了实验室的高墙和玻璃门。恍惚之间他还以为自己身处一片幽绿色里,但他再次睁眼,他的眼前只有明亮的白光。
一切都逆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