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仍需与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荒芜和刻薄相欺。
——《尘曲》
如以往一样,他全无睡意,任凭温水浸过唇鼻,漫过头顶。他微微睁着眼睛,神情在淡漠与迷离之间。
在水中不断地下坠。
浴室外拍门声大作,警告声一下接着一下。
凌焕像一条濒死的鱼沉在浴缸底,偶尔蹿升出水面的气泡在证明他还有呼吸。突然间,他半睁的双眼放大,双手向虚空里拼命地伸去。
他再一次看到了二十岁的云祁。
他和他一起躺在浴缸里,四周轻盈丰富的泡沫随着起伏的水面晃动,有的飘出了浴缸,落到白色瓷砖上破碎。
云祁在泡沫当中缓慢地下沉,泡沫在浴室顶灯的照耀下呈现出死亡气息厚重的惨白。他就葬生在那一片惨白里,坠落进无底深渊。
凌焕张开了嘴想要叫他的名字,大量的水却灌进了他的口腔,将他呛得喘不过气。如木头人般僵硬的身体一瞬间重获大脑的支配,他猛地从浴缸里爬出来,全身的皮肤都被水泡到发白。
“凌焕?!你听得到么?”门外有人在叫他,“再不开门我们就进去了!”
他抬脚跨出了浴缸,身上的水汇聚成了几股水流,丝滑地顺着他小麦色的皮肤流淌而下。
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门外的人猜到他已经洗完,便暂缓了破门而入的计划。
凌焕从架子上随手捞了一条浴巾草草地将自己擦到半干,然后穿上浴袍,拉开了浴室的门。
包裹着他的水蒸气带着浴液的清香扑在了门外两个军官的脸上,他们都后退了一步。
边承和高扬。
在北汶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抓捕他和云祁。他这次主动回军部接受调查和审判,接手他这起案子的,还是他们俩。
见到他们两人,凌焕才悠悠地想起来,他正在看守处的特殊禁闭室里。今晚八点有一场探视,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分钟。
“凌承煜上将和叶澜夫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边承说道,“抓紧点。”
凌焕:“走吧。”
边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就这样去?”
凌焕:“就这样去。”
边承:“行吧。”
两个军装整齐的男人转过身,示意凌焕跟上。凌焕机械地跟着他们离开看守处,穿过狭长昏暗的走廊,来到了通讯室。
这种房间是专门留给犯人和前来看望的亲友对话用的。
坚硬厚实的隔音钢化玻璃后面竖着一排栏杆,栏杆下是一张简约到不能再简约的桌子,和一把与之配套的椅子。
桌上放了个头戴式耳机,可以与外面联通。
凌焕一进门,就看到玻璃那边凌承煜和叶澜端坐的身影。
不知是隔着一层玻璃的缘故,还是他俩本就情绪低沉,他们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灰,显得有些苍老。
凌焕坐下戴上了耳机,面无表情地和凌承煜对视。
他刚才在浴缸里险些溺水,眼结膜轻微充了血,以致神态有几分阴鸷,和他的轮廓与线条极不相称。
凌承煜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意志消沉的模样,责备到了嘴边,硬是缓和了语气,“有没有好好反思?”
凌焕按着耳麦,问:“反思什么?”
眼神纯净,不像是明知故问。
叶澜道:“妈妈知道你现在心情很不好。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们说,会好很多的。”
她足够诚恳,可凌焕不愿意相信她。
“Air2160的审判定在下周。”凌承煜说,“这次是公开审判。”
凌焕的舌尖轻点了一下上颚,他“啧”了一声,说:“随便。”
叶澜一脸忧虑,“小焕,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犯下的罪行对应冰冻睡眠刑罚,时长至少二十年。到时候……”她说着,眼眶就红了,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水汽。
凌焕平静地回答道:“我知道。”
“小焕,”叶澜垂头拭去眼角的泪花,强作笑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二十年后,我和你爸还在。联邦也总有你的一块地方”
凌焕拇指抵着眉心,从叶澜的脸上移开视线。
他不喜欢叶澜哭哭啼啼地和他打感情牌,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感情用事的小孩。
本来怀着为坚守自我而毅然赴死的心态面对接下来的困局,可叶澜这一哭,他就成了时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或者千金难换的回头浪子。
叶澜情绪上来,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凌承煜便忙着去安慰妻子。
等玻璃那边的两人平复了下来,凌焕开了口:“关于RB-86,我可以问问题么?”
凌承煜的脸僵了一下。
“反正我马上就要去冰冻了,”凌焕向椅背上倒去,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感,“有些秘密哪怕是告诉我也没关系吧?二十年后军部还存不存在都不晓得,这样守口如瓶,是为了死后去地下也有可谈的资本么?”
凌承煜额头青筋暴起。
他被凌焕这番问话气得不轻,不过碍于边承和高扬在监听室里监听他们的对话,他不好发作,只得拍了一把桌面,呵斥道:“麻烦你拿出和长辈说话的态度。”
凌焕冷笑,“别顾左右而言他了,老爸。”
凌承煜干脆地回他:“无可奉告!”
眼看着两人又要掐起来,叶澜一把按住了凌承煜的手,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她对着凌焕笑了一下,取下了两个人的耳机。
但很讽刺的是,他们两人都忘记关麦了。
凌焕托着腮,像看戏似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不要总是对儿子这种态度。”叶澜皱着眉瞪着凌承煜,脸上表露出罕见的凶意,“你替他做的决定难道还不够多么?他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活了二十六年了,你难道觉得一个没有独立人格的人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按照我的思路,他在军部只能被淘汰。”凌承煜寸步不让。
“也许凌焕从来就没想过在军部工作,”叶澜激动起来总是要抓上点什么,今天她没戴披肩,便只好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吊坠,“你这是强盗逻辑。”
“你别抓那么紧,会把手心扎破的。”凌承煜一边说一边掰开叶澜的手。
“你又在岔开话题了!”叶澜推开他,“你只想着改造你的儿子,你从来都不考虑他到底想要什么。当年执意要他和唐柠在一起,我以为这已经是你的极限了,没想到你后来竟然会让他参加RB病毒外太空培养计划。”
凌焕的咽喉被死死地扼住了。
他的身体在做呼吸的动作,可空气根本进不到气管里,反而扩展了憋闷的感觉。
什么意思?
他第一次接受人工干预前执行的机密任务,和RB病毒有关?
今年肆虐北汶的,不正是RB系列的病毒么?
“你以为我的目的仅仅如此?”凌承煜反问。
叶澜:“你什么意思?”
“记忆干预手术会对人的整个神经系统产生影响,手术后人的性格会发生改变,我之所以安排他去参加RB的项目,本质是试图纠正他之前的做派。”凌承煜握着拳,“你只会意气用事,心疼这个心疼那个,但是军部,所有人都在博弈,在拼命向上爬。凌焕一天学不会应对,就多一分危险。”
听到这里,凌焕忽然感觉非常困,是那种打了麻醉,吃了安眠药的困。
他扯下耳机将它丢在桌上,迈开步子径直向监听室走去。
边承:“?”
高扬:“不是还没完呢吗?”
凌焕:“困了。”
边承:“……”
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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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贝伊军校附属第四医院隔离病区
“别动!都别动!”汪泽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他握着棒球棒,绕着倒在地上的护士走了两圈,时不时地伸出棒球棍戳戳她。
她呈大字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无论汪泽洋怎么拨弄她,她都像一个死掉了的虫子毫无反应。
棒球棍是他们借口无聊想锻炼一下而从一个护工那里白嫖来的,到了最后也没人真的用它锻炼。
但它用在了护士身上,也不算彻底浪费。
汪泽洋他们几个被关了接近三周,憋得人都快抑郁了。房间里连多余的插头都找不着,他们的手环、游戏机都只能在衣服里关机,吃着隔离病区里被消过毒的高级灰。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今早护士过来查房的时候,汪泽洋握着棒球棍躲在门后向她展示了一下神来之手。
于是,这个护士现在就躺在了地上。
汪泽洋可把自己牛逼坏了,心说所谓的一发入魂不过如此。
但他还没来得及炫耀,费萨尔他们几人就推着他向外走,“别磨蹭了,要是有人路过我们就都走不了了!”
汪泽洋不得不扛着棒球棍,跟着其他人一起溜出了病房。
起初他们还是单间隔离,确认全员阴性之后,就取消了单间待遇,被转移到了二十几人一间的超大号病房。
这比大学宿舍还拥挤,但好处也挺多,比如他们这一路出生入死的几个人都能在一块,以及,撂倒一个护士格外方便。
几个人拿着护士的身份识别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隔离病区。
科尔贝伊军校附属第四医院是个专攻传染病的医院,出了隔离病区就是小到可怜的门诊大厅,距离大门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闻远率先跑到了门外,一改往日智者般的稳重气质,对着空旷的雪地大喊道:“爷自由啦!”
汪泽洋跑过去捂他的嘴,“你别把我们再喊进去!”
众人都哄笑了起来。
不过笑归笑,跑路还是要紧的。
“我们去哪儿?”
“先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商店吧,把手环充上电再说不迟。”
“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