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科学部精神卫生研究所的心理医生在诊室里，看着桌子那面精神很不好的年轻男人。
他是联邦上将之子，电子病历里有一些关于心理科的诊疗记录。
最近的一次是在2178年6月，他高中毕业的那会儿。
这位病人给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因为他是凌承煜的独生子之外，还因为他们父子之间僵硬的关系。
家庭教育的缺失以及凌承煜过于暴躁的性格和强硬的态度，都让凌焕在青少年时期饱受割裂性格的困扰。
一方面他戴着吊儿郎当的面具，和所有人都处得来，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却极度缺乏安全感，渴望被人认可。
如果出生在普通的家庭，他一定会是个健康快乐成长起来的孩子。
可惜他生来就带着光环，低头光环就会掉下来摔碎。
医生见他不怎么愿意搭理他，便又问了一句：“是在除了自己家卧室床上以外的地方都睡不着？”
“嗯。”他简短地回答，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耗尽他的力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医生问。
“4月中。”
“是有什么缘由么？突然一下发生的，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凌焕沉吟片刻，说：“……我接受了记忆干预手术。”
医生恍然大悟。
军部时常派遣军官执行机密级任务，需要严格保密。为了防止泄密，军部会对他们的相关记忆进行处理。
因为记忆干预手术对记忆的抑制很严重，所以军部这些年正在积极研发全新的干预机制。没记错的话，带头人是一位女科学家，名叫蔻娜·哈代。
现在这项手术正处于技术交接的尴尬时段，说青黄不接也不为过，毫无疑问凌焕接受的还是旧制的干预手术，不仅不会彻底消除记忆，还会引起一系列的后遗症。
他的失眠可能是因此而起。
但考虑到这项手术实施的时候，当事人会感受到极大的痛苦，此刻旧事重提，对他来说未免过于残忍了些。
医生犹疑了一会儿，含糊地说道：“如你所见，干预手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导致失眠。”
凌焕也不想问为什么，他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在听。
“现在提起那件事……会感觉到痛苦或者哪里不舒服吗？”医生旁敲侧击。
凌焕抬眼，语调平常，“你直接说吧。”
“好。”心理医生摘下了眼镜，“记忆干预需要电流刺激，和过去的电击疗法类似。通过让储存特定记忆的神经感觉到痛，引起不适，来阻碍正常的思维过程。”
“嗯。”
“在这个过程里，人体虽然看上去是在入睡，但实际上会因为电流的持续输入而感到痛苦，同时，手术发生的地方也能够成为你痛苦的点。这些痛苦刻进潜意识里，就会表露成一种对外界环境极大的不信任，迫使你抗拒在别的地方躺下入睡。”医生经常应对这样的失眠病人，甚至不用做检查就敢做推断。
凌焕下意识地将双手十指交握，手指不断地开合，一副神游于物外的模样。
医生放弃了强行和他对话，他吩咐医疗机器人从储物间里把凌焕惯用的香氛取出来放在桌上。
青麦与绣线菊交融的气味四散开，柔化了室内的空气。
“后遗症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失，”医生的语气放得十分轻松，“而且目前的技术不能做到百分百消除你的记忆。除了被作为目标抹去的那一段，其他受到影响的部分都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缓慢恢复，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凌焕松开了紧握的双手，右手握着另一边的手腕。
“我先给你开一点安神的药物。”医生说完，抬手在全息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把凌焕的医疗卡从机器里抽出来，推到了桌子的对面。
凌焕后背暂离椅背，把医疗卡拿在了手里，端详了一会儿。
“去大厅的自动售药机那里刷卡就可以了。”医生嘱托道。
凌焕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抬起了头，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加速恢复记忆？比如……故地重游或者，和以前熟悉的人多接触……之类的。”
医生点头，“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好办法，这样可以刺激记忆细胞，便于重新构架记忆。”
凌焕捏紧了手里的卡，起身离开了诊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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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5年5月30日科尔贝伊中央区
航天局所属的军用机场上空，五架最新的C9战机排成汉字“人”字队形，穿过阴云。泛着银边的云层上投射着战机黑漆漆的劲瘦影子。
科尔贝伊军校2185届毕业生当中，已经有不少人通过了军部的预选考试，开始在军部实习。
云祁作为航天局的王牌飞行员，负责带这一届新人进行适应训练。
联邦由古地球时代的三个大国牵头建立，议会有上百个党派，但是最大的三个还是三大国的势力。而他们的权力核心又放在了军部。
三个党派在地球时代就是明争暗斗的政治对手，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时期，为了生存才决定合作。
现在命运平稳了下来，联邦内部的分裂开始蠢蠢欲动。
航天局掌握着全国最先进的航空航天技术，收了一批航空航天方面的人才，本质上却是军部的工具罢了。
三位将军及其背后的三个党派正在暗中较量，没有任何一个部门可以幸免。哪怕是航天局这样看似无立场的机构，也有了分裂的势头。
云祁因为凌焕，而站了凌承煜那一边，其他怀有不同政见的人，则选择了另外两位将军。
正是因为人类的内讧始终可能发生，军队和武器才被保留，且不断发展壮大。
表面上看去，开普勒452b一片风平浪静，只要熬到冰期结束，就是远大前程。但实际上，硝烟已经悄然弥散了许多年。
因此在飞行策略和技巧上，云祁一直对自己手下的学生严格要求，以备不时之需。
但是他的严厉，学生却不买账。
高强度的训练之下，众人都憋着一肚子的火，但是大家在天上，语音通道与地面连接，要是敢和教官抱怨，落地之后还不知道要被那个长得好看但是和制冰机差不多的指挥官骂成什么样。
那个叫凌焕的指挥官，年纪轻轻，也很会开玩笑，学生们都以为他是个好相处的角色。没想到他竟然会凶人。
起因仅仅是上次有人在飞行过程中吐槽了一句“教官好凶，都不管大家累不累”。
——“你们教官全程和你们一起飞，你们累，难道教官不累么？！”
众人有苦不敢言，忍着几个G加在身上的痛苦，操纵着战机在天空中翻滚俯冲。
他们已经持续飞了两个半小时不带休息，这时长比预选拔考试长了一倍还多。
救命！教官不做人了！
但是指挥官怎么也和他一起不做人啊？
关系好就可以联合起来欺负萌新的吗？
这合理吗？
一群人在急速下降的战机里欲哭无泪，无线电通道里，云祁的呼吸声都没有凌乱。
得是什么水平的人才能做到这么稳！
加速旋转了五分钟，云祁终于悠悠地对四个快被晃吐了的学生下达了降落指令：“收队，返回，收到回复。”
四个人有气无力地回了句“收到”。
五架战机保持着安全距离，整齐有序地在跑道上降落，滑行到尽头前精准地停了下来，然后转弯，被地勤拖进了机库。
地勤安放好登机梯，云祁和四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一起从战机上下来，向航天局总部大楼走去。
四个学生拖着步子跟在云祁身后走，高强度的训练让他们感到了好久都没遇到过的恶心感，几乎要吐了。
但是他们都听说云祁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从科尔贝伊军校毕业的，可能就是个不要命的狠人。
说厉害点，就是个疯批。
他们这几个凡人，哪怕是当着云祁的面吐到昏天黑地，云祁也不会主动降低训练强度，只会说他们还不够努力吧。
长得和巴士一模一样的摆渡车卷着地上的积雪，徐徐开来，停到了他们面前。
车门自动打开，云祁习惯性地伸出手准备抓着扶手上去，手腕被一个人稳稳地接住了。
他惊诧地抬起头向车里看去，台阶上，凌焕正弯着腰，微笑着和他对视。
笑容有些暧昧。
云祁的手心瞬间就开始疯狂冒汗。
过去一个月里，他一直在躲着凌焕走。本以为再大的痛苦，只要忍过了这一时，两人就能相忘于江湖，各自安生。
但没想到凌焕好像找回了记忆的零碎片段，一天天地过来粘他。
他带学生训练，他就在塔台听他们的对话，要是学生有了微词，他必定是不能忍，一定要冲过去把抱怨云祁的学生都怼一遍。
下班之后，他总是在他办公室外等他，有的时候给他带一杯咖啡，有的时候是一杯牛奶，昨天是一枝玫瑰。
更让人心跳加速的是，他会在飞机和塔台的无线电对话通道里说一些听起来一本正经，却会让云祁想入非非的话，以至于他好几次在飞行的时候产生了可恶的冲动。
凌焕明明已经忘掉了他们之间大部分的事情，在怎么爱人这件事上，倒是一点没变。
但是，他也只做到了这里，没有再往前一步。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凌焕主动，一旦他不主动迈步，云祁就会陷于不知所措之中。
他焦急地等着他做进一步的表示，可凌焕就是拖着不动，云祁已经开始思考要不要这次换他主动一点。
“云祁教官，愣着干嘛？上来。”凌焕见他对着他的脸发呆，握着他手腕的手加大了力度。
云祁回过神，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迈上了台阶。
身后四个学生隐约窥见了指挥官和教官之间的眼神，总感觉这画面有些甜腻，都很惊讶。
因为他们教官平时气质凌厉得能扎人，可在指挥官面前，好像软了不少。而这位指挥官在训人的时候和制冰机毫无二致，在面对他们教官的时候，却又温柔得能化雪。
四个人上了车，坐在远离他们两人的位置，这才敢窃窃私语。
“他们关系真的好好啊。”
“难怪指挥官会维护教官。”
“但是我听说他们之前在科尔贝伊军校是死对头。”
“我也听说。”
“那这怎么解释？”
“……啊这……”
后排学生在闲聊，前排两个人靠得很紧。
曾经属于他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身边，但是他们中间还差了临门一脚。
算起来，他们毫无联系的时间也就四月底的两周而已。
所以，把凌焕带回来的，是本能，是习惯？
“有个问题我想问我们优等生。”凌焕侧过头。
这个称呼，他已经一个月都没叫过了。
云祁微微放低了身子凑近他，“问吧。”
“我们以前，有没有发展过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血色如同风吹起的暴雪，漫上了云祁的脸。
他面红耳赤，没有说话。
尽管想着主动一些，却还是会感觉羞耻。
见云祁这副样子，凌焕哑然失笑。
他有点想起来了，这样的表情他见过很多很多次，在浴室、在厕所隔间、在档案室、在玫瑰碗……
他用干燥的指腹擦过云祁的耳尖，问：“那再问个问题。”
云祁气息紊乱，“问。”
“我，可以追求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