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5年3月13日科尔贝伊中央区
“一定要去么?”
豪华的独栋别墅里,凌焕和凌承煜已经对峙了很久。
“你来军部已经两年多了,一直在地面工作,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凌承煜严厉中夹杂着温和,说道,“另外,这个任务需要一个对飞行和外星生存有经验的人。你,无疑是最佳人选。”
“没记错的话,这种级别的任务,需要做记忆干预的吧?”凌焕对凌承煜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一发命中。
“当然。”
“……我不想。”凌焕拒绝了。
“我已经向系统申报了你的信息,是无法撤回的。”凌承煜大局在握,语气里充满了得意,“而且这项任务不算艰难,我对你很有信心。”
“为什么?”一阵怒火在胸腔里炸开,凌焕的双眸都在充血,“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为我做决定?我难道不配独立地思考决断么?”
凌承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都不生气,“你先不要冲动。我是在为你考虑,军部这样的地方,人心险恶,你要是拿不出一点成就,以后打算如何立足?”
“如何立足?”凌焕的音量不由自主地抬高,他冷笑着质问,“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处心积虑地往上爬么?!不要把你的框架放在我的头上,这很难做到?”
“你就是这样和长辈说话的吗?!”凌承煜尽力保持的耐心被凌焕打破,连他的脸面也一并撕了下来,“服从组织安排,身为军人,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吗?!”
凌承煜就只会拿这些假大空的名号来绑架他。
说什么都不会有用,过去二十多年都是如此。
凌焕气得头痛欲裂,站起来吼道:“你从过去到现在,哪怕有一点也好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我考虑过以后你的感受!”凌承煜摔了手里的瓷杯,“以后我离开高层,万事都要靠你自己打点,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成绩,你凭什么说话?!现在你可以在军部平步青云,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不是因为你原本就配!”
“够了,不想听!”凌焕打断了凌承煜的训话。
空气里的水分骤然蒸发,客厅里好像堆满了炸药,即将把一切都炸得天崩地裂。
“怎么回事?”听到动静的叶澜走下了楼梯,“有话不能好好说?”
凌承煜:“我们的事,你别管。”
叶澜披着一块羊绒披肩,身上的丝绸睡裙包裹着她尚未走形的曼妙身段,“先生,虽然我已经离开军部很多年了,但也不至于听不懂你们在吵什么。”
凌承煜听到妻子说话,态度缓和了些许,“今天的军部,和当年有不同。”
叶澜坐到两人中间,看着凌焕,苦笑道:“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做父亲的老是逼他,也不太好。”
凌焕摔在沙发上,憋着一口气,眼睛还是红的。
“是什么任务?”叶澜问凌承煜,“我可以知道吗?”
“是科学部的一项实验,有些材料需要外太空培养。”凌承煜说道。
叶澜:“看来是生化那边的事,这我真的不太懂。”
叶澜年轻时似乎是科学部人工智能相关的专家,不过结婚后就辞职了。凌焕记事后,她就安稳地做着阔太太,在一众名媛贵妇、里游刃有余。
凌焕:“可是要做人工干预。”
叶澜安慰道:“人工干预不会干预别的事情,只会让你忘记和这次任务相关的内容。如果担心影响记忆的话,你大可放心。”
“是么?”
“凌焕,你连妈妈的话都不相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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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5年4月17日科尔贝伊中央区双子塔
凌焕从开普勒36b返回航天局第四天,遇上例行会议。
他坐在狭长会议桌的一侧,对面是一排他脸熟的同事。会议之前大家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但他却感到万分拘谨。
他很想问问他们,他们真的很熟吗?可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不是装的。
但是他身边坐着的那个人,他稍微熟悉一点,也只是稍微,并不熟悉到哪里去。
他知道他叫云祁,和他是多年的仇家。在军校时,两人就因为争夺第一名而互不相让,来了军部后,关系也就仅限于上下级。
不过,云祁作为在场的,凌焕唯一较为熟悉的人,理所当然地引起了他的兴趣。当然,更主要的是,会议开始后,长官的讲话一如既往地无聊,惹得人困意连连。
云祁端正地坐着,手握一支电子笔,时不时地落下笔尖,在电子纸上记着笔记。
是个很认真的人啊,这种例会,包括正在上面讲话的长官在内,大家都是应付了事,内容也老生常谈。
凌焕瞥着他,忽然眼前炸开一片白光。在白光之中,他好像看到了科尔贝伊军校的教室,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了旁边的位置上。
同桌正在埋头写着理论作业,偶尔停下来,托腮思考着问题。
他想再回忆点什么,脑袋深处却出现了一场地震,摇得他头痛,好像从额头中间被劈开一般。
凌焕脱力地趴到了桌上,胳膊与桌面撞击的声音打断了长官的讲话。
“凌焕准将,你不舒服么?”长官快步走过来,俯下身问道。
头痛如疾风骤雨般袭来,走得也很快。
凌焕缓了一会儿,说:“没事。我前几天做了干预手术。”
坐在他旁边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电子纸的云祁闻言转过了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好吧,正好我说得也差不多了,”长官回到原位,“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散会!”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活跃,房间里响起了一阵挪椅子的响动。
凌焕趴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子,抬眼看去,会议室已经空了,但是云祁还在他旁边坐着。
“你不走么?”他脱口而出。
说完,他意识到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一般,而他的问话格外地自然。
云祁:“你好点了么?”
凌焕挠了挠头,“我没事,你走吧。”
云祁站了起来,但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在原地犹豫着什么。
凌焕:“还有事?”
云祁蓦地梦醒,“没有。我走了。”
他绕过长桌,轻轻地关上了门。
会议室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云祁的眼框翻涌出热意。他失魂落魄地拿着笔记本,摇摇晃晃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走着。
凌焕执行任务回来要接受干预手术,云祁是提前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这次干预的范围如此之大,连他们的关系他都忘记了。
不过忘了也好。
凌焕这些年为了他,拒绝了凌承煜安排的联姻,过着时刻都在躲避众人视线的日子。
喜欢一个人,就会希望他的路宽阔畅通,周围鲜花拥簇,掌声雷动。而不希望他埋没于黑暗,葬身于庸俗。
与其把他困在自己身边陷入泥沼,不如就此归还于人海。
云祁拼命地、反复地和自己说这些话,试图给疼痛的心脏推一管又一管的麻醉。
反正自古以来,恋爱到最后能有结果的,也没几个。
他们只是走散了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和自己说了若干遍,还是不相信这些话呢?
胸口闷得快要喘不上气,胃也像是充了气,在急速膨胀着,一阵一阵地泛着反胃的呕吐感。
他好想找个地方痛快地哭出来,但双子塔不会给任何人崩溃的角落。
3月他目送他离开开普勒452b,还在想着等他回来,大概又要缠绵不休了。怀着满胀的期待,等来的不是以前的凌焕,而是被洗掉记忆的,名为凌焕的容器。
但这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呢?
这次任务是军部的旨意,是对凌焕有利的选择。
就算是他被抹去了记忆,他也不会成为另一个人,只是回到了2178年的状态而已。那时他们针锋相对,战争一触即发。
已经经历过了最坏的时候,还能有什么会比那时候更坏?
云祁失去知觉般地回到办公室,副官被他煞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几乎跑着过来问:“长官,您怎么了?”
云祁张开嘴想要回答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哑了,“我就是有点累。”
“最近工作太紧张了。”副官替他拉开椅子,“带学生复训是挺磨人的。不过很快就可以休假了。”
云祁敷衍地应着,坐到了位置上。
副官只是个刚毕业的孩子,他只知道连轴转之后身体上承受的疲乏,却很难体会心理上的筋疲力尽。
就好像连续做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梦,在梦里付出了全部的情感和力气,然后有一天突然被吵醒。睁眼后发现岁月忽已晚,可发生过的事情无一不是虚假的幻境。
恍惚之间,他又回到了2178年,蹲在科尔贝伊军校室外运动场边上,看高处的灯光层层叠叠地交映,跑道上的黑暗无处可遁。
他缩在堆叠出来的阴影里,平息着胸腔中的起伏。
身边的人吵吵闹闹,嬉笑着拿上衣服和书包一起离开。
凌焕搂着唐柠从他面前经过。
白光落在凌焕的眼角,亮晶晶的,像是从天鹅座里坠落下来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