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仇胸腹起伏，惊魂难定，大口喘息着。
方才的死亡阴影，如此清晰，现在仍有残影罩在心头，挥之不去。微微回想，仍心有余悸。
而前方，黑暗一片。
却掩不住深沉的气息，自黑暗中扑出。梦仇总感觉，在那黑暗深处，也许就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怪物，盘踞于此。一个比两个大蛇都要凶猛的妖物，盘踞在黑暗中，凝望着他。一想及此，浑身冷汗淋漓，他全身从头到脚都凉了三分。
梦仇浑身冰冷，少有的恐惧，仿佛一个魔鬼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如今正迅速成长。
周围的黑暗，加深了他的恐惧，一时间，他竟觉得双腿灌满了铅，不再听他使唤。就那么定定的站着，面对着打开的青石大门，双腿似生了根。
不期然的，又想及之前那个巨大妖蛇。在那黑暗深处，是否有另一个巨大妖蛇，紧紧地，注视着他？
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陡然，一点光亮自黑暗中显现，接着变大。
不消片刻，出现在梦仇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冰宫。冰宫里堆积着一堆堆坚硬寒冰，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冰宫尽头，有一平台，上面躺着一条娇小的，白色的，蛇！
梦仇呆住了，满是血污的脸上，透露着难以置信。
他怎么难相信，刚才那深沉的庞大的气息，会是从那条小白蛇所发出来的。想象与现实的差距，仿佛恒古便存在的天与地一样，那般明显。
这条小白蛇，很是，安静。
躺在冰晶平台上，静静的看着梦仇，目光柔和，就像看一个同伴，一个朋友。
“进来罢！”
小白蛇柔声说道，说完就微微闭起了眼睛，好像这几句话的时间，她已经感觉很累、很累。
梦仇屏不呼吸，怕是惊挠了小白蛇一般，缓缓的，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
冰宫的冷意，阴寒刺骨。
在这样一个地方，冻得他的面上都罩了一层白霜，但他都恍然不觉，一步一步朝冰宫近头，缓缓行去。
“嘶嘶！”
蓦然，冰宫门外，那条大蛇凄厉惨叫，声音里满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梦仇陡然一震，转过身，望着冰宫门外。
大门口处，一条大蛇围饶着另一个大蛇痛苦的嘶吼着，又急又跳，似乎想将已经安息的灵魂，再次唤醒。另一条大蛇，一动不动，仍然摆着那个合抱的姿势，这个姿势一直都没有改变，永远都不会再改变。
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那条大蛇痛苦的模样，梦仇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欣喜，反而泛起了无尽的苦涩。又想起了一年之前，伊人离去的一刻，那刻骨的伤，铭心的痛，叫我今生，如何忘却？
梦仇心起了一丝愧疚，看着大蛇，嘴唇嗡动，开口却是无比的艰难，心头的歉意，怎么也无法形成语言，自嘴中表达出来。
“嘶嘶！”
大蛇久喊无功，猛然抬头，盯着梦仇，带着深深的仇恨，一双蛇目，红光闪烁，另一条大蛇的离开，灼烧着它仅剩下的一点理智。随即，那条大蛇游了进来，带着毁灭的气息，游向梦仇。
梦仇没有动，他没有升起一点的抵抗欲望，很想就此泯灭在大蛇的掌下。
爹，原来我并不比你坚强。
娘，其实，我一直活得很累。
玉儿，我一直很想你。虽然明知道，你并不会是我的所爱。
苦了罢，累了罢，就此歇息罢，何苦再坚持？
梦仇闭起双眼，意志消沉。
“住手！”一声大喝，断然响起。
游走梦仇身前的九尺大蛇，陡然顿住，嘶嘶叫着。声音凄惨无比，听着让人黯然心酸。
大蛇指着冰宫门口的那条大蛇，呜呜哽咽着，双目竟流出一行清泪来。大蛇指着门口的同伴，朝冰宫深处那一平台上的小白蛇，比划着。呜呜声音中，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凄叫，“他杀死了他，他杀死了他，难道你就忍心么……”
小白蛇叹息了一声，沉默着，似乎已经默认大蛇所为。但不知怎么，她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昂首，深深看了眼闭目等待死亡的男子，微转过头，看向大蛇，口中发出古怪私语，声音坚决，听着仿佛命令一般。大蛇神情凄厉，痛苦不堪，仿若在命令与感情间苦苦挣扎。
“啊！”
大蛇如人般仰天长啸，最后恨恨的转身游走，冲出冰宫大门之外。
梦仇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大蛇身影，好像看见了大蛇心中那无法弥合的伤痕，多像一年前的自己，在尘世的苦海里沉沦，仇恨与彷徨无助交织，日煎夜熬。
大蛇冲出冰宫大门，来到同伴身侧，伸出手掌，紧紧握住同伴一只手。
手掌相握，今生今世，不再放弃。
即便转生，我们也相伴一起，共同面对，宿命的轮回。
自两个大蛇的脚下，开始结冰，冰层延着两个蛇躯向上攀爬，刹那间，将那两个蛇躯，完全冰冻掩盖。
两个妖物，如此看淡生死！
如是自己，为何没能在一年前，与伊人，同生共死？
这一幕的震憾，撼摇着梦仇的信念，他来这个世间后，一直坚持的“冷血无情”信念，瞬间坍塌。
自己到底是自远方而来，只是漂泊于这世间的一个过客。自己到底不是梦愁，不能绝然随伊人而去。梦愁是梦愁，梦仇是梦仇。梦愁可以不顾苦娘，绝然自尽，追寻乱世的那一抹柔情。
可是自己呢？
始终放不下来这个世间后看见的第一个女子，苦娘啊！
这一刻，梦仇呆若石雕，那瞪大的双眸中，只有那紧紧相握的，一座冰雕。
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不知何时，冰宫寒气，在他身上，结成白霜。
某一刻，梦仇喉结动了动，吐出两个微不可闻，连自己都怀疑是否能听清的字，“它们……”
悠悠叹息，轻轻回响在冰宫。
那声叹息，一音一色，无比清晰，深深击在那魔的心头。
“它们是王的蛇仆，也是一对情深意重的兄弟！”身后传来小白蛇幽幽的声音。
兄弟，兄弟……
梦仇缓缓转过身去，盯着冰宫尽头，平台上的小白蛇，沉声的问道：“为什么……你不阻止？它本可以，不用死的！”。此话说出来，不仅连小白蛇微微一愣，便是梦仇自己，也甚为怀疑，那话会是从自己口中说出？以自己行径，若是过往，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白蛇怔了一下，微微叹息一声，道：“为什么要阻止，得偿所愿，不是很好吗？”
梦仇一怔，没有说出话来。
“王，他死了罢？”小白蛇又说道，目光望了过来。
“王？”梦仇错愕。
小白蛇嘲弄道：“就是你最先看到的那条大妖蛇！”
梦仇闻言，想及那条大妖蛇，微微点了点头，道：“是的，它死了！”梦仇声音低沉，今日所见，将最初心头的那一点兴奋，给掩了过去，如今的他，只觉心头沉甸甸的，似乎丢失了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下你吗？”小白蛇淡淡的问道。
“你……”梦仇迟疑了一下，今日所见这小白蛇，其行为荒诞怪异，换作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同伴手下，救下敌人。如今见小白蛇相问，也甚为怀疑，抬起头，盯着小白蛇，道：“为什么？”
“一是因为，我也曾是一个魔！”小白蛇目光闪动，仿佛陷入尘封已久的回忆中。
这淡淡的一句话，带给梦仇的震憾，却是无与伦比的。
小白蛇说她也曾是一个魔，不是妖，可是为什么她却长着妖的外表？
“以前，我很小的时候，便受乱世之苦，每一次有生命之危来临，它都会出现，救下我和我的家人。一次又一次……渐渐的，或许是没遇到过其它的好人，便觉得它是世上最好的、最好的，我的心中再容下不他人……它在我十六岁的那年，很认真的问我，喜不喜欢它……”
梦仇身躯一震，身上的白霜飞落一片。白茫茫中，他想着小白蛇所描绘的情形，那样的诡异，一条大蛇对着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形？然而更多的，梦仇陷入沉默，仿佛也有那么一段记忆，有一个女子，把心声倾吐。
“……我告诉它，我心中一直有它……”
“……它听了很高兴，说要带我走，带我去跟它一起生活……我告诉它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梦仇脱口问道，只是话后，他一阵恶寒。
“我当时是一个魔，一个只有十六岁的魔！我是魔，它是妖啊，怎么可以？”小白蛇嘶喊着，仿佛要将尘封多年的委屈，全部吼出来。
“……它问，妖又如何，魔又如何，为什么不可以……”
“它不知道，它说的这话，是如何的惊世骇俗。别说是我这个只有十六岁的魔，便是再成熟的魔听了，也会难以忍受。妖就是妖，魔就是魔，妖魔怎么可以在一起呢？于是，我拒绝了它，告诉它我不能忍受世俗的眼光……”
“它追问我，世俗是什么？包括哪些魔？”
“……我就告诉它，世俗便包括我的家人、邻居、朋友……我以为，这样告诉它以后，它就会离开我，不会再对我存有想法，可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白蛇的柔和至极的脸上，竟是怔怔的滑下了两道泪痕，滴落在它身前的冰晶上，滴滴作响，好像心碎的声音。
梦仇看着那凄苦的白蛇，猜测着随后发生了什么事。蓦然，一个念头想起，当下悚然而惊。
只听小白蛇凄苦的道：“就是当晚，他们都死了，我的家人、邻居、朋友……你知道吗？他们都死了，万蛇进村，他们都死了……那晚冷风怒号、阴风连绵，他们都死了……那一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而杀死他们的竟是，竟是……”
梦仇悚然动容，小白蛇的话竟是应了他的猜测，杀死小白蛇家人的竟是……它，那一条大妖蛇！
梦仇只觉喉咙发干，想安慰小白蛇，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白蛇哭了一会儿，便又停了下来，擦干眼泪。苦涩的笑笑，又道：“后来，我经过努力，学得了一些神通。再后来，找到它报仇，可是真正面对它时，却是无论如何下不了手。那一刻，我明白，我虽然恨它，但我心中爱它的。尽管它该死，那杀死它的那个魔，绝对不会是我……”
梦仇安安静静的听着，眼角何时变得湿润，又再有湿润变成薄冰，他是恍然不觉。胸中波涛起伏，想着大妖蛇与小白蛇之间，那是怎样的一段不伦爱恋。
“之后，我就一直跟着它，可是以一个魔与一个妖在一起，终是会引来世间非议。除非，它修成魔身，以魔的形象出现！可是，妖兽修炼一途，即便千年艰辛，也难成大道，修得魔身！所以，此途却是万万行不通的。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咯噔！”
梦仇似乎想到了什么，仰着头，看着平台上的小白蛇，那样的娇小躯体下，竟然掩藏着那样的魄力。
“于是我就想除去魔身，修得妖身，那样，便可以和它无顾虑的在一起了！”
小白蛇淡淡而谈，她不知道，她的话给梦仇掀起了多大的心绪波澜，尽管以梦仇的智力，早已经想到小白蛇会用此法，但真正从小白蛇的口中听到，心中仍是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去魔身修妖身，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你……那也很艰难、很辛苦罢！”梦仇轻声说道。
“这话倒是不假！”小白蛇点点头，没有否认，淡淡的道：“历经艰辛之后，终如我所愿，只是……”
“怎么了？”梦仇关心的问道。
“只是修得的妖蛇妖身并不稳固！一身修为十去七八不说，每日都要食魔婴妖丹，方能维持妖身不灭！偌若一日不食，便会身死魂灭！”小白蛇凄苦无比，痛声道：“所以，它每日都会为我送来魔婴或妖丹，以维持我的生命。为此，妖蛇一族得罪了不少其它妖族。每日看着新鲜的魔婴与妖丹，我都知道那背后代表一个鲜活的生命，然而，我却不能阻止……我也不想离开它……”
梦仇打了个冷颤，想及谷底那一池鲜血，以及累累白骨！
这一切，原来只是因为，它爱她！
情之一字，实害人不浅！
“那今日大鹏也是因为……”
“不，那大鹏鸟是觊觎妖蛇一族宝物而来！”小白蛇打断梦仇的话，道：“之前，我以妖识见你在上面黯然伤神，独自流泪。想来你也是伤情人，这便是我留你的第二个原因！”
梦仇感觉面上臊红，当着面被人道出男子不坚强而流泪，怎么都觉得甚为难堪。悄悄望去小白蛇，见其并未注意，方觉得好受些。
“如今，王已死了！我这个离经叛道，罪孽深重的妖魔，也该随之而去了罢！”小白蛇幽幽的说道，面上却带有欢喜，仿若回光返照，她的面上，容光焕发。
梦仇深深凝视，此刻那小白蛇在他眼中，很美，很美。
梦仇却觉双眼艰涩，似有风沙，进了双眸。
“小辈！”小白蛇奋起身子，振奋的叫了一声。
“什么？”梦仇连忙应了声，侧过头去，不着痕迹的擦去眼间朦胧。
小白蛇目光深远，望向冰宫之外，那一处白骨累累、鬼火飘舞的地方，目光渐渐柔和，静静的道：“你将我移至洞外，也烧了吧！让我与它，就此天涯海角，携手同游！”
梦仇身体一颤，猛然转头，看着白蛇。
白蛇静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梦仇喉结转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喉间那般艰难，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然被风霜包围的冰冷身体，似乎受到了莫名刺激，开始发热。随后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猛烈燃烧。最终，他在白蛇的注视下，艰难而沉重的点了点头，一步步向尽头走去。
每一步，都甚为沉重。他的神情平静，恍若麻木。
白蛇微笑的看着他，立起身子，越发容光焕发，随后化身一个美丽女子，眉清目秀，身材纤细。
梦仇走上前，轻柔的横托起女子，向冰宫之外走去。
“小辈，你带着仇恨来到这世上，所为的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女子的声音柔柔的，缠绕在梦仇耳畔。
梦仇身影一顿，女子的话，不断在脑海回响：小辈，你带着仇恨来到这世上，所为的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小辈，你带着仇恨来到这世上，所为的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小辈，你带着仇恨来到这世上，所为的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为了什么？”
梦仇低低的念着，横托着曾化身白蛇的女子，继续向外行了去。
前方黑暗如潮，和着冷意，将他渐渐包围。
他，走入黑暗中。
一步，两步……
山谷洞口，群蛇，已消失无踪。
除了消失的蛇群，一切，都没有变化。
“我们身后之物，留于你吧。还在那朵冰晶花！”女子轻轻的说，随即闭上了满是疲惫的双眸。
那一瞬，梦仇紧咬着唇，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身上腾出幽蓝火焰，将女子包围……
女子化作飞灰，在谷中盘旋，却不消散，仿佛在寻觅什么。
不一刻，山谷里冷风咋响，呼啸而来。
接着自谷里的地方，升起一颗颗灰尘，聚在一起。
又是那条大妖蛇的模样，然后与女子的体灰缠绕在一处，腾空而起，消失无踪。
梦仇望着上方，怔怔出神。
一块物体，陡然自上方落下，从那妖蛇与女子体灰缠绕的地方。
轻轻的，掉落，在他的脚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