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丹一边喊,一边不停地摸,过了一会儿,朱来福又慢慢睡着了,宋二丹走了出去,到了另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很小,只能蹲下一两个人,里面有些干松毛,松毛上有两只兔子——毛白色,长得很光滑,见到宋二丹也不害怕。有一只还在扯呼睡觉。宋二丹走了过去,用手把小兔子身上摸摸,兔子全身哆嗦,睁开眼睛。宋二丹喊着棉棉、朵朵。因为宋二丹不知道该给这两个可爱的小兔子起什么名字,在他的眼里,小兔子就像一朵盛开的棉花,又像天上飘忽不定的云朵,所以嘛就起了这个名字。起了这么两个名字之后,宋二丹觉得自己很有创意。这两件东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这两个东西都是那么圣洁,一点灰尘也不沾染。棉花不仅仅洁白,人们还用它来做衣服、鞋子、被子,还能抵御寒冷。棉花抓在手里,又是那么柔软,比女人还柔软。想到这里,宋二丹就想到他娘宋丹丹。娘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娘就是棉朵朵,圣洁的东西都装在心里面。
宋二丹想起要饭的情景:雨水太大了,那些富人家门口都张灯结彩,香喷喷的油条在锅里翻滚,喷香的花生油味儿在空气中夹着热浪弥散着,似乎是过喜事。宋二丹好不容易走到大地主吴玉龙家,靠在门方上,满脸泥巴,伸着小手,哆嗦乞讨,重复说着:赏一条油条吧大贵人。
滚,眼睛瞎了,没看到吴家添人丁了。你一个要饭的,靠门方子,带来晦气咋办?还不快滚。是那个狗日的管家“吴大头”。
其实吴大头不仅头大像笆斗,腰也粗,像水桶,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吴大头”是绰号,真名叫吴金锁,是吴玉龙没出五福的叔。为了巴结吴玉龙,就改名叫吴良美。吴家,在商城都同派,有一段辈分是“金玉良缘”。“金”比“玉”长一辈,现在给吴玉龙喊叔,等于自降两辈,倒个个儿。也有人看不过意儿,就说吴良美不应该。可吴良美很不要脸地回答说,叫爷不养爷,算个吊!
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人们再说也感到没意思,也就没人说了。
宋二丹那时候还小,个头又矮,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只蚂蚁趴在木棍上,有点哆嗦,想走,又刮来一阵风,香气诱人,宋二丹舍不得走,还是伸手,露出可怜的目光哀求道:可怜可怜吧,大贵人,赏一条就走。
你个小叫花子,还真的不怕打,说着就是一脚。吴大头的脚不光是个臭脚,还是个石头脚,踢在瘦骨嶙峋的宋二丹身上,就像踢在朽木干柴上,只听“咳啪”一声,把宋二丹肋骨踢断了。宋二丹倒在地上痛得嘴都歪了。外面雨水还在下,雨水顺着脸流到嘴里,宋二丹觉得嘴里咸咸的,鼻子流血了。吴良美是不敢看还是鄙夷,只听“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临关门的时候还骂了一句:这种人咋死不绝呢?
宋二丹站不起来,只能在水里爬着走,爬到村口,碰见了宋丹丹。宋丹丹也是个苦命人,全家人都死了,人家都说她命硬,她也相信,对生活也不奢求,也没有太多希望,也就顺其自然,活一天算一天。但是宋丹丹不能死,因为她感觉自己有罪,就把自己送到孤山寺,侍奉菩萨,指望用今生受苦换取儿子下辈子的幸福。
天下了大雨,吴玉龙添了一个儿子,原来在孤山寺许过愿,要是能来个儿子,就给孤山寺捐一百块现大洋。三天前,果然添了一个儿子,吴老爷高兴呀,就到孤山寺烧香还愿,祷告当中想起给寺庙捐赠的事情,就说,“三天”那天,庙里去人拿,只要去人,就给一百块大洋。
一百块,是个很大的数字,搁在大清朝,二十块一斗田,也能买五斗田。有了五斗田,一家人就不会饿死。从清朝到民国,钱也值钱了,当时地价是十块一斗,可以买一石田,有一石田就能发家致富。虽说是寺庙,不会买田,但是这笔钱确实是很大的恩赐。吴老爷不是出血筒子,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记得,这个事情就应该送到孤山寺的,但是烧香还愿的时候,吴良美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儿子,还给钱有吊用?烧香叩头,那是给菩萨,要是给钱,还不是被寺庙里的小和尚、小尼姑落了?到菩萨嘴里才算。
这般说,分明是不相信侍奉菩萨的人。吴老爷想想也对,就对吴大头说,你说的也对,看来叔叔没有白疼你。你二姨娘怀孕的时候,让村头的吴先看过,把脉时就说是个“状元郎”,我还不信呢。这说明还是本人的功劳,跟菩萨没有啥关系,与那些和尚、尼姑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哎,叹口气,吴老爷很后悔,但是也没有办法,摇摇头说,人呀,说话办事总要留余地,有退路才好,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话都不能说得太满,最好是七分,太满了就不好收拾了。
吴大头插嘴说,老爷您太也讲仁义。这个年月,讲仁义有啥用。再说了,仁义,几个钱一斤?只当说着玩的。
绝对不能!不说,可以;说了,就要兑现。吴玉龙说,走,先还愿,看看庙里住持咋说。
庙里住持是个书生,记忆力强,还把香主说的话记录在黄表纸上:某年某月某日,什么天气,刮什么风,有几个人在场,站在什么位置,香主姓名,生辰八字以及祈愿的事项,许诺什么等,都写得清清楚楚。住持并不是强要,要是强要就没有意思了。
住持跟着叩头,陪着吴玉龙插了一炷香。一边烧香,一边说,请观音娘娘来庙里享用,香主吴玉龙吴老爷许下了一百块现大洋(梆,还敲了大钟),还指望你保佑他儿子长命百岁呢(梆,又敲了一下)。我在这里替香主谢谢了(梆,敲了第三下,才停住)。
连撞三下大钟,等于告知菩萨;住持又这般说,吴玉龙心就乱跳。吴玉龙侧身看了一眼,惊讶地说,对呀,还指望观音娘娘保佑。我听说,十二岁以前你就是孩子的娘,你得疼孩子呀。一边说着,又说了一句欠考虑的话:要是保佑孩子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到十二岁周生时我再来朝拜,还给你一百块现大洋。
有道是说出来的话如泼出的水,不好食言,于是就对住持说,三天,哦,三天,你去,或派人去取,都行,保证给。现在,兵荒马乱,一百块现大洋就是一坛子,放在屋里,土匪知道了,白天不抢,夜里也耗光了。
住持笑笑,说了一句:多谢,香主走好。
也算有缘,也算是命,宋二丹坚持爬出村口,到一棵树下,背靠着躲雨。此时,庙里派宋丹丹来取钱。雨已经停了,道路湿滑。宋丹丹来到树下,一滑,扶着树,就看见了宋二丹。宋丹丹抱起宋二丹,走到路边水凼旁撩起里面的水把他洗洗,看看脸,惊呆了。——这不是她家的施来福吗?太像了。宋丹丹一把抱着,泪水止不住流。
宋丹丹救下了宋二丹,就住在庙里,问叫什么名字?宋二丹也说不上来,想起一路上都喊“叫花子”,是不是叫“叫花子”啊?
宋丹丹以为这孩子是傻子,有点失望。过了几天,身体好一点了,从动作上看觉得不傻。不但不傻,还挺机灵的。于是就说,要是你同意,你就叫俺娘。
宋二丹真是高兴,今天终于有娘了,就喊了起来。
儿子不能没有名字,想到自己的儿子,本来嘛也叫施来福的,儿子死了,村里人都说,名字起得不好,特别是那个该死的管云龙,不是东西,在嘴里咕嘟咕嘟,然后说,不是名字不好,叫来福的人太多了,咋可能都有福分呢?我看呀,是姓,这个姓与名字搭配就有问题,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都是好人,那你要是上山了就成了土匪,下窑子了你就是嫖客,扛枪了你就成了兵痞……一样的道理。有人催问,为啥不好呀?你说出个幺二三。管云龙就是不说,这事情到处都传,都说,但是都不知道啥毛窍。直到碰见了蒋孝智,蒋孝智笑笑说,这个管云龙,在耍小聪明,古人叫沽名钓誉。是这样的,施与死,有点谐音,来福要是与死搭配,就成了“死来福”。起名字就诅咒自己的儿子,儿子安能存在?宋丹丹恍然大悟,回去后抱头痛哭。如今捡到一个要饭的,再也不能给他起名字叫“施来福”了,干脆以自己的姓,叫“宋来福”。
宋丹丹是宋来福的娘,又是喊出来的,那时候宋二丹只有八九岁,个子又小,像个跟屁虫,仿佛是第二个宋丹丹,于是人们就顺口喊他“宋二丹”,喊着喊着就喊成了“顺二蛋”。到后来,宋二丹自己也叫自己“顺二蛋”。
从村走到庙,走近路最起码也有十几里平路,四五里山路,又是大雨,路滑,宋丹丹背着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滑倒多少次,一条裤子都被荆棘挂开完了。到了山上,又冷又饿。宋丹丹到住持那儿把情况说了,住持也不计较,另派人到吴老爷家取钱,并找来一个大木盆给宋丹丹。山里不缺柴禾,烧了一大木盆水,把宋二丹放在水里,沐浴了好长时间才有知觉。有了知觉,嘴唇也不再抖了,慢慢变红润。宋丹丹又给他找来棉衣穿上,喂点东西,热气慢慢流遍全身。
宋丹丹在庙里养了一窝小兔子,有一只母兔子刚好生了一窝崽,小兔子正在吃奶呢。宋丹丹来了灵感,跑到屋里找来酒盅子,抱着白白的小兔子,一个小奶头一个小奶头挤,小兔子疼得哇哇叫,宋丹丹终于把小酒盅挤满了,喂宋二丹,还说,儿子,喝,是奶。宋二丹就喝了。有一股腥味,但是还是感到好喝,喝了一酒盅,心里也暖和起来。两个人抱头痛哭,算是找到了知音。
现在,在山洞里,宋二丹心想,就把这个洞叫白兔洞吧。白兔是他娘养的,第几代了也不知道,但是不管多少代,白兔毛没变,还是那么漂亮,性情也没变,还是那么温柔,就像天上的云朵。最主要的是白兔救过他的命,他对白兔有一种特别的好感。于是,在他娘养育白兔的同时他也学着养。给白兔寻找野胡萝卜、野萝卜、野芹菜以及能吃的草等,白兔在山里转,寻找到不少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