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宁把二奶奶和润成的对话还原地有声有色，仿佛她当日就在现场。
因为小厮汇报润成近来和莉莉的关系越发亲密，二奶奶听过莉莉在唐家的传闻，便派人去找在唐家做过工的仆人打听唐四奶奶的往事，发现莉莉在全猪宴上同金家姐妹们说的故事与唐家仆人转述的故事相去甚远。
二奶奶起了疑心，想找人彻底打探莉莉的底细，心腹李老头推荐自己的儿子牤哥，自豪地称他儿子是道上混的，三教九流都吃得开，保证把唐四奶奶的根都掘出来。
二奶奶喊李老头把牤哥召来时，润成和慧珍都在场，但这二人竟无一个和莉莉通气，都想看看牤哥能掘出什么新奇趣事。
莉莉在脑里还原润成听见他老娘提到自己时的反应，一定是淡漠地笑笑，不做结论，“我与莉莉小姐有些共同爱好，也有共同好友，所以时常一同出游，母亲何必在意这种小事。”她连语气都想好了，越想越窝火。
既然如此重要的信息是从慧宁口中得知，那回礼是必须的。她买了一双鞋送去，款式同小蒲团糟蹋的那双类似。慧宁瞧着挺高兴，但又不想被窥出快活劲儿，故作冷淡地称透露消息不是为了帮莉莉，只是不想让二老爷二奶奶这帮老东西如愿。
慧宁竟然敢当着莉莉的面喊二老爷“老东西”了，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潇洒气度，随即又把同二老爷的对话痛快复述。
二老爷问为何偷拿自家藏品，慧宁坚称自己没有拿，让二老爷去问孝成。
二老爷压住火，问此事与孝成有何干系。
慧宁把孝成的“犯罪路径”一五一十指出来，首先孝成和恩成因为一同考试，有段时间关系特别亲密，通过恩成拿到藏书阁的备用钥匙是有可能的；其次，孝成天天往戏院跑，大手大脚打赏男旦，小辈里最缺钱最要钱的人都是他；再者，孝成多次来偏院，对慧宁的屋子了如指掌，想要嫁祸慧宁简直是轻车熟路；最后孝成和慧宁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关系，除了孝成，还会是谁干这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
二老爷命刘管家把孝成请来对峙，刘管家满院子找人，回来禀告，称孝成少爷已经三天没回府，老太太生辰那日只出现片刻，给老太太磕完头就跑了，寿宴也没吃。
这事就算“死”无对证，慧宁平安而返，月钱没被扣，还多了几块，或是二老爷打赏的委屈补偿。
此事了结，莉莉安心了，拦下准备外出约会的阿春，询问牤哥长相。
阿春说牤哥三十有四，因长相丑陋，脸上有一大片被煤炭烫伤的疤，至今未娶妻，常年混迹窑子赌场，下人们都知道他就是普通盲流子，只有李老头把儿子当个宝。
从时间来看，距离牤哥接到任务超过一礼拜，不知此人有什么收获。
莉莉提上箱子，以换衣服的名义回到崇圣堂。修女们和熟悉的义工见到她都很高兴，说许久没见到莉莉，比尔倒是经常回来。
“我不在崇圣堂的这些日子，可有人来找我？”“那可多嘞！”莉莉以为能揪出牤哥的线索，结果修女们说的都是些老熟人，几个算不上深交的朋友不知道她在金府住下，还是惯性到崇圣堂找她玩乐。
幸好前些日子她没去找兰兰，现在牤哥在暗，她在明，得尽快搜出牤哥的线索才行。她给兰兰寄去一封信，暂停一切计划，等她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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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堂英文课，除了孝成，所有人到齐。比尔大谈全球格局，讲到兴头上，情不自禁来一首苏格兰民歌，说他母亲是苏格兰人，他从小在苏格兰长大，苏格兰的景致是如何如何的美妙，绝非某些毒气熏天的国家（英国）可比。
莉莉盯着教案出神，思索着怎么把牤哥钓出来，基本忽略比尔每隔一阵就要唱响的苏格兰赞歌，也不理会润成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
这不理会的情绪里有一半淡漠一半赌气，两两交锋。
她想着，虽然润成和她没有明面上的关系，但好歹有过亲密接触，两人总是暧昧焦灼地处着，怎么着也该有点情谊在。这回二奶奶找人盯她，润成竟一丝暗示都不给。
她懒洋洋抬起眼，和润成对上视线，再毫无反应地移开视线，盯着讲台上讲到激情处快要热泪盈眶的比尔。
课后，莉莉帮比尔把资料和几本厚重的辞典搬回卧房，润成主动分走一半辞典，跟在她身后。
比尔见润成抱着书跟在后头，以为他有事要谈，便让莉莉先走。润成刚要解释，莉莉就把他手上的书夺回来，快步离开，身后还能听见比尔用英文询问丝厂的事忙得如何。
莉莉把书放回比尔卧房，走进那条总是能碰到润成的廊道。果然，三少爷正依着栏杆等她。
“去看画展吗，策展人是老佟一个留法的朋友。”
“去啊，三少爷的邀请我怎么会拒绝。”她说服自己必须和润成出游，因为牤哥或许会尾随。二奶奶交代的任务里一定不只打探莉莉的底细，还要看看该死的寡妇和宝贝儿子的关系行进到哪个阶段。
老徐跑回老家给女儿办婚事，润成没了司机，正要让小厮联系汽车行，莉莉说她来开。润成笑道，“那辛苦莉莉小姐。”“只要三少爷在车里不说话不吸烟就不辛苦。”润成发觉自讨没趣，笑容僵住，轻轻回一句“好。”
两人默默走到停车处，再默默登上车，一个默默驾驶，一个默默看向窗外。
“在哪儿。”
“神川女校，思南路和新北路的交叉口。”润成想再说些什么，但面对莉莉冷漠的侧脸，又转过头继续沉默。
前方红灯，莉莉停下车，暗中扫视四周，牤哥若是想跟踪她，光有两条腿是不够的，代步工具没有四个轮子，也该有两个轮子。她打量着窗外人，没注意前方路况。
润成轻咳一声：“绿灯，可以走了。”
车子起步比较猛，润成的身子往前冲，额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莉莉以为他撞上了，赶忙腾出一只手朝他额头伸过去。
“没事吧？”
“没事。”润成瞄了她一眼，“总感觉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说完，莉莉发现语调过于向下沉，倒真显得是在闹情绪。
算了，没必要骗自己，她确实在闹情绪。
“寿宴那天，戴安有些急躁，你别介意。”
“有这回事？”如果不是润成提到戴安，她已经把这位小姐的出场忘个精光。没想到金三少以为她摆脸色是因为吃戴安的醋，真是多情又自信的公子哥。
“三少爷何出此言，戴安小姐哪里有急躁。”
“也不是急躁，就是希望戴安没有让你不痛快。”
“为什么要不痛快？”她挑起眉头笑，“难不成三少爷觉得我在吃戴安的醋？”
润成感到尴尬，立刻望向窗外：“我没这么说。”
她心情好一些，觉得出了气，语调轻松起来，“我连密斯冯的醋都不吃，吃戴安的做什么，你又不喜欢她。”
润成扭过头看着她，盯了半天，没蹦出一个字眼。
他们到了神川女校的油画展厅，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便各自沿着展台观望画作。
润成不知道是真惹了风寒还是故意装腔，一直在旁边咳嗽，听得莉莉心烦，让她又想起闹情绪的缘由。她从上车那一刻起就想质问金润成，他老娘说出“有丑闻的寡妇”这句话时，他做了什么反应，有没有为她说些什么？她宁愿被称作毒妇，也好过“寡妇”这个听起来带着腐烂臭气的称呼，一点都不时髦。
她忍耐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在画上。有熟人拉着润成寒暄，咳嗽声终于离远了。她慢悠悠往展厅深处走。
一幅画前面聚了不少人，她也加入其中围观，发现吸睛的不是画，而是画的颜料。画框下的字条提示，这幅画的颜料是由木乃伊制作而成，所以才能调配出如此浓郁有层次的黑棕色。
她盯着画，看着那一大片棕色，突然来了主意。各种努力而为之的思绪蜂拥而至，从她的眼底冲出来，变成两行泪水，沁湿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