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想起了些之前听过的种种,笑笑。
他可能是误会了我脸上的笑容,有些心心相系的向我探来半边身子,直勾勾的看着我:
“你知道么,那感觉贼别扭,一堆人看着,都觉得他是在照顾我。可吃一个疯兮兮的人递过来的东西——你又不知道他手干不干净,对吧?”
那脸上的认真,陌生的让我有些害怕,仿佛这是在面试中突然发现了对方整不好是远亲,我只好配合的点点头。
“所以第一次我还吃了,”他缓缓坐回身子,似获得了某种首肯,不动眼珠,“第二次,就算了吧,”他想了想,没有继续告诉我那只可怜的鸡腿怎么样了。
“我挺不喜欢他那副样子的,我本来也不用他照顾。哏,”他眼神呆滞的短短笑了一声,“他要真知道照顾人,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他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后来呢?”
“后来,”老葛重新抬起眼,凝望着对面的方向的佛像,“后来没过半年吧,他就死了。”
“死了?”我心中一惊,“怎么死的?”
他落下眼眸,陷入到原本略带着忧伤的叙述轨迹中,“孩子,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有些事情,你做与没做,不是都能清清白白说明白的。”
所以,竟然是这样么,他因为这种毫无必要的执拗,将一个虚妄的罪名,拖成了真实的罪名。原来这就是老葛口中那个不痛快的死法。确实,我心中也暗暗有些惋惜,无论是作为方荷嘴里的那个不可一世的戏子,还是作为老葛口中这个稀里糊涂、活该排在一百九十七位的疯子,这种于孤寂中自我坚持的等死,都显得那么不堪。
若能早些,在那抗争中死掉,倒是更有些人杰鬼雄的气魄。
我开始抑制不住的脑补出那个样子,那张与我相近的年龄,却更显枯黄的、消瘦的脸。他在那扇比人还高的小窗下,将自己耗死时,心中也曾有过对其他结局的幻想吧。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这个戏子的同情,我们一时之间竟真的没了话,两张脸同样的低沉着,像两尊被遗忘在绘画教室中的雕塑。
“呼——”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关切问到:“那大约是什么时候呢?”
老葛抠搜起手指,两只脚微微扭动了一下,应该是给坐酸了的身体重新调整了支点。
“太久了,记不清了。”
我将身子慢慢向后靠,斜倚在红木沙发坚硬的头枕处,问到:“然后呢,您在里面又待了多久。”
“啊?”他抬头痴愣愣的看向我,从那疑惑中我大体能猜测这并不是他常提的问题。毕竟多数人要从他口中听到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七月初的时候吧,我只记得回家的时候,花开的正好。”
他语气中的疲惫提醒着我,与一个古稀老人将谈话进行到凌晨,该要适可而止了。
“哦,哦,”
“所以——方荷,她还好么?”他重新提起眼皮,怵瘫瘫的打量着我,“对了,那顶帽子,你拿回去吧。回去了就跟她照实说,我确实没能照顾好他,她要是恨我,我也——”
“她死了。”
“嗯?”他想没听懂般愣愣的望着我,诧异道:“什么?死了?”
“嗯,”也许是为了让这个袒露胸怀的老人好过一些,我索性打开了第一层的掩护:“死了,前两天的事儿。”
“死了,死了。”他的声音轻轻哆嗦着,就这样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可说了半天好像还是不敢确信,于是又抬起手冲着我的方向,确认到:
“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我当然不能把那个锁住我心脏的可怕死因说出来,只好含糊的解释:
“呃,在养老院里,急病,没救的过来。”
“哦,哦。”他诺诺的应着,低下头,用手拨弄着棕色休闲裤上的褶皱。那脖子的支撑仿佛不大牢固,直让他的脑袋越沉越深,快要窒息一般。
“其实,我之前也以为,她早就死了呢。”
“嗯?”这次换成我吃惊了,但,细想下来也说的过去。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来说,像方荷那样一走了之后杳无音信,死亡是必然的猜测。
可“早就死了”这四个字,将那个我心中最大的矛盾再次勾了起来:
究竟是有人冒充方荷的亲戚来和我恶作剧,还是我之前见到的,乃是方荷的一缕怨魂。
这疑问让我迅速回复了清醒,赶忙又打起精神,将已然查明真相的细节串联到一起:
“哦,我明白了,所以——您是觉得有些愧对于方荷。对么?毕竟当初答应过她帮着照看陈鸣秋,却没能做到。”
老葛突然弓起背脊起了身,哆哆嗦嗦的用白天时的小碎步走到饮水机旁,再接了一杯凉的,用颤抖的手肘送进了喉咙当中。背过身,对着那张佛像长久的凝视着。
“对么?我说的。”我追问到。
“啊,”他说着抬手将佛像旁的那串佛珠拿回了手中,才转过身,“嗯,是啊,嗨。”
他面带沮丧重新坐回了座位上,清了清嗓子,又一次抬头问我:
“你刚说——方荷死了?”
“嗯,对。就是——您是因为觉得有愧疚,所以当听说她回国了,”我将手指插在一起,正要继续说下去,微微抬头的瞬间却看见他又在眯着眼睛盯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正在寻找我并不经意的时候,将这种带着怀疑的陌生目光投射在我身上。
“当她回国了,”我尽量压平稳自己的推测,把脑补出的真相说出来,“你心里过意不去,找到了方荷的联系方式,假借陈鸣秋的身份与她通信,希望她以为陈鸣秋还活着。”
“嗨,我本来以为能这事儿就踏踏实实过去了呢。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人嘛,谁还能没有些遗憾,你说是吧,小伙子,”他身体往下沉了沉,用手拽了拽衬衫衣领,将被卡了一晚上的脖子揉了揉,“没想到,还是没藏住。”
对,陈鸣秋的奇怪替身,成了我第二个得到解释的谜题。只是可惜,这个答案并没能为此刻添加一丝的轻松。不待我接着提问,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斜着倚靠好身体,攥着手看向我:
“诶,小伙子,你说——她为什么要回来呢?都这个岁数了。”他缓缓拨弄起手中那串念珠,口气轻松了许多。
这问题是该我解释的,可我又上哪儿知道呢?事已至此,我还是以攻为守,强装着镇定,将问题丢回去:
“可能是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吧,只是——葛大爷,我一直没搞懂一件事情:您说她为什么,呃,为什么会去烟台的养老院呢?这事儿她还真没和我讲过,您知道么?她是之前去过那里么?还是——有什么朋友在那边?”
这是我越来越好奇的部分,整个故事里,我还真没有听到一个烟台人,所以她为什么要在那里过完人生最后的时间呢?暗地里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映射,也许这个地方的选择,正是其中一环的钥匙。
“朋友?”老葛微微颤动的眼皮侧向一边,眼神飘忽起来,闪烁着答到:“方荷能有什么朋友,烟台人——没有没有,好像美惠去过烟台吧,她去过不少地方的。”
“哦?美惠是是烟台人么?”我赶忙追问到,腿抑制不住的抖个不停。
老葛拿起了杯子,晃荡着喝了一口,又把佛珠换到手里,一颗一颗的拨着:“不是吧,应该不是。我不记得她是哪儿人,但应该不是烟台的。”
种种思路如同竹节一般,再此消彼长之处拥堵着膨胀开来。可能是我问的多了,老葛从这几个问题开始,显露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疲态。为了尽快将心中的谜题问明白,我接着话题问了下去:
“嘶——那——梁悦明呢?他好像,是烟台的吧。”
啪的一声闷响,他手中的那串珠子在我的目光中崩裂开来,散落在老瓷砖地面上。
“啊,”我发出一声低呼,赶忙起身要去捡,却看见老葛更加惶恐的眼神和微微向后缩紧的身子。仿佛我才是这屋子里更大的威胁。我的身体不得不停在半路,在他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失前,重新坐了回去。
“您——”我忐忑的将唯一捡到的一颗放到了他身前的桌面上,小心问到:“您知道我——呃,您知道他,是么?”
这瞬间夸张的惶恐已无法掩盖,但他还是尽可能快的伪装出方才的淡定,弯腰拾起了剩下的几颗。
“啊,”他的声音在胸腹的挤压中有些变形,“梁,梁悦茗是吧,听过的,听过的。”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中好像是要将解释终止在此处,却未能得到我妥协的回应。
“在哪儿听说的呢?”
这让他更加局促了,他迟疑着将后捡到的几颗掂在手里,半天才说:“梁悦明嘛,是鸣秋的——朋友,对吧,之前鸣秋经常提起的。小伙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他昭然若揭的躲避起我的问题,只是我好容易追到了这里,自然不会就此退却。
“经常提起?”我用手搓着下颌,认真的望着他,摆出不肯作罢的姿势。
“对啊,对,”他不待我讲完,语气微微急促:“啊反正,都记不清了。小伙子,你不是来听陈鸣秋的事儿的么?”
这种被逼到角落的气愤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这位被方荷愣说记不得的爷爷,果然没有那么简单。我索性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口气也不再那么客气,我太需要那一片清澈了。
“是陈鸣秋经常提起他么?怎么说的?他们怎么认识的您知道么?”
他拿着佛珠的手微微攥紧,虎口之处的褶皱静静颤动个不停。“呃,是个技术员,是吧,哦对,他是,他是烟台人啊?那可是挺巧的。那个,孩子,我是觉得有些累了——”
一看他有了逐客的意思,我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怕了,如果就此中断,那实在太过可惜。于是我调转船头,开始抛出了另一个好奇的问题。
“对了,葛大爷,还有一个事儿。方阿姨之前好像是进过监狱,这个啥原因她还真没跟我说过,您知道——”
“我不知道!”他恶狠狠的瞪向我,待看见我无辜的表情后,他将头扭向一侧,方才还如鱼般无声念叨着的嘴,彻底停住了,嘴唇微微的颤抖着。
房间中顷刻安静了,并非那种凌晨时虫鸟息了鸣叫的安静,而是一种憋闷的,仿佛地下黑色的粘稠浆液正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翻涌激荡,却被一个更大的石块严丝合缝的压住了井口,强压着伪装出的平静。一股敌对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如同他口中那个困了他三天的审讯室一般。而分明几分钟之前,一切还是那般祥和。
“葛大爷,您——”
“呵,”他身体轻轻一颤,发出一声难以捉摸的苦笑。随着着奇怪的一声,他将脊背又往红木沙发里靠了靠,而后将佛珠放在腿旁,抬手搓起脸来,来来回回的揉捏着颧骨与下颚,手上力气之大,直将脸庞周围挤出层层的沟壑。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孩子,你还想做什么?”
那声音与之前他尖细轻飘的嗓音判若两人,粗重,带着悲凉的恳切,如彻头彻尾的怨念一般。他将手拿下来,那双浑浊而绝望的眼神紧紧盯住我的眼睛,宣誓着他在这场博弈中从未放弃过的主动权。
“不是,大爷,”我咬紧牙关,低着头努力争取最后的一丝可能,“主要是这个梁悦茗,我之前听方荷阿姨说不认识,我怀疑是不是她记错了。我其实就想知道他和这俩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已准备好,将最后的底牌交出来:“其实这个梁悦茗,是——”
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从那指缝中飘了传来:
“她都知道了,对么?”
我茫然的抬头看向他,他鼻子发出一声轻哼,已有了自己的答案。他闭眼沉思片刻,而后一改此前那副温和的样子,嘴角微微斜着:
“你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对么——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骗我呢?”他睁开眼,声音也跟着发起狠来,那双眼睛中投射出一股鱼死网破的悲愤,死死的把我按在了沙发上,一动也不敢动,“呵,明明都死了,还要揪着不放?”
“她肯定是知道的,所以让你来找我的,她不能见我安宁,不能见我就这么闭上眼了,对么?”他的腿也跟着颤抖起来,吸气越来越短促,一行浑浊的泪水从布满褶皱的眼角缓缓流出。
我浑然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能注视着这股悲怆愈演愈烈。好在几分钟后,这股断断续续的呢喃终于找到了去处。
“对啊,怎么可能说的通呢,”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怅然的低下头,抖着身子发出两声干笑,“怎么可能呢?陈鸣秋?写信?”他声音高了许多,无法控制的咳嗽起来。
我胆怯的向后蜷缩着,担心他这样的闹,将那位看护阿姨吵起来,把我哄出门去。若没有墙挡着,只怕我的脊背已经钻进了身后的墙中。
激烈的喘息缓和后,他才又继续下去:“要是我,我也不信,可他们偏偏就信了啊,他们怎么就信了呢。”那荒唐的口气里透着一股不甘,眼神透出一股坚硬的阴冷。
“呵,”他又这样干笑了起来,仿佛正拆穿一个拙劣的骗局。那抽搐一般的响动由他胸腹的最深处发出,穿破喉咙,每一下都能拽动起身肩膀和脊背,急促的提起又放下。
那张堆叠着细密褶皱的脸,竟就这样在我皮子底下变了颜色。内层的皮肤之下,似乎有一层支撑着此前所有的甲壳崩裂了,逐渐消融于血肉之中。
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与之前侃侃而谈的,温和从容的他相比,这个每句话都咬紧牙发着狠的他,倒呈现出一股更为真切的轻松。完全放弃了是非曲直、条条框框后,置身于浩渺星河般飘荡一般的,真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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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鸣秋逐渐于看守所中,越混越合群的那段时间里,我始终都在不停地向外写信,证明着自己的清白。对,他的行为越顺从,我的心便越凉了。可能这才是有一天开始我不在与他交谈的原因吧,我自己的原因。
我孩子还小,我想看着他长大,我不想这辈子被不明不白的关在这里。这不值得,也不公平。
整个故事从“我们一起拍了部电影”,转变为“他拉着我拍了部电影”,最后一度成了“他自己拍了部电影。”而这种说辞的转变并不能让听客们明白些什么,而即便他们明白了,也无法去改变些什么。
绝望一点一点向我袭来,那些人看着他往我碗里塞鸡腿儿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那眼神中,分明不止有一个傻子。
所以我肯定要夹出来,因为那时我心里明白了,这两个人中要放出一个来,只可能是我,也必须是我。我承认他曾经帮过我不少,可这几年来陪着他受过的苦,也足以报答了吧。再说了,陈鸣秋他又有什么好坚持的呢?他跟方荷的明明是郎情妾意的事情,还偏就怕人说成乱搞男女关系,这其中有什么区别?难不成不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就不算了?他们两个穷讲究着这些伦理纲常,自我感动,偏就要拉我做垫背,凭什么?我本来就只是个普通人。
功夫不亏人,这样努力了两三个月之后,我终于讨到了一丝生机。妻子磨断了腿,总算通过宣传队的关系联系到了分管我们这所的领导。领导听说我的处境与“决心”后,终于吐了口,答应回去“重新调查,酌情处理。”
但这酌情处理究竟要多少时间,他却没说。
这就不错了,我心里知道。那段时间我果然开心了起来,连饭量都见长。我甚至还幻想过如果这次能捎带着将鸣秋哥也“处理”了,该是件多好的事情。
可惜,就在这承诺说完的十几天后。陈鸣秋却突然出了事情,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里,他突然没了踪影。
我怕看守发现,只好用被子先挤出了个人的形状,心中惴惴不安的等待起来。好在这里毕竟不是监狱,日常的巡查没那么严格。直到傍晚放饭的时候,他才偷偷跟着上厕所的几个溜达了回来。
“呵,你胆子挺大啊。”我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
他却神秘兮兮的卖起了关子,只等抻着脖子确认了周围没什么人后,他才回头冲我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说:
“五子,我们有救了。”
我心中一惊,心说难道所长已经有了安排,可为什么是同他聊而不是找我聊呢。没想到他并未读懂我脸上的复杂,手放在我膝盖上,用力按了按:
“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谁?”
“方荷!”
“什么?”我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她回来了?这怎么可能?
他满脸都是灿烂到夸张的笑容,得意而欣慰,如同置身在万花筒里的精彩一般,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表情,不安多过了喜悦。
“她还——还好么?”
“好!”他兴冲冲的说着,“你知道我平日里吃饭的那个角,那里正好能透过门口的栅栏,看出去的。我今天吃饭的时候,就感觉远远地有个东西在招手,我趁着洗盘儿的时候又看了看,发现真的是个人。我心说这好么央的,怎么会有人那么远打招呼。没想到刚一抬头,就发现一旁的那个看门的,就那个瘦子,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就明白了,我偷摸走到他身边儿,回头看了看没人盯着,就一矮身从他胳膊下面钻了出去。”
“出去了我就闪到了旁边儿,避过他们的视线,死命的往那里跑啊跑。我跑出了一身汗,生怕背后的人反应过来来追我,我越跑越开心,我太久没被那风吹着,胳膊,腿上,都是鼓鼓的风。那太阳晒着,脑门,胸膛,都是暖的。我只觉得每一口的呼吸都是新鲜的,感觉都快把那天地吃到肚子里了。我跑啊跑,跑到下面那个山坳,就那个配电的小木房旁边,方荷她就站在那里,冲我招着手,她看见我了我这个德行,一下就笑了。”
我听着他梦呓般的诉说,细想下来,这些事情奇葩到我真的无法相信。毕竟眼前这个人还剩下几分理智,是我难以确定的事情。
“那她——还好么?一年不见了。”
“她还好,她很好的。她就站在山坡那里,抱着胳膊等着,看着我。她穿着一件白毛衣和蓝色的连衣裙子,好像又高了一点儿,也瘦了一点儿。说真的,要是走在大街上碰见,我都未准能认得出来。可她看我时候的眼神,我的心啊,一下就化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也只能是她。不是她的话,我在也不能那么快乐了。”
他将脚踩在床沿上,手抱在膝盖上,头仰的高高的。
他说,半年前,方荷就在海那边听说了我们受难的事情,于是废了好大的劲才又从斐济逃了出来。她这半年一直在四九城中活动着关系,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只要三日后我们能趁着放风的间隙跑出去,便会有车来接应。她会在码头等着我们,到时候就找个远远地地方,过几年闲云野鹤的日子再回来。那时人们就忘了我们了,我们回来,还能在一起,也还能唱戏。
“三天后,五子。”他兴冲冲的说着,那鼓满载希望的感觉,让我想起了那些在陈家班的通铺里,挨着一起看月亮的傍晚。“你看那个门,平日里根本就没什么人盯着,能跑到下面的那条马路上,一切便都会好起来的。”
“哦,哦。”我应声答应着,心中却更沉闷了。说真的,他说的这些话,若是说给你听的,你相信么?该怎么相信呢?一个偏执到守在监狱里的疯子,说着那么一副美好的图画,说着一个该被锁在另一个国度的女人,费劲千辛万苦来搭救他。
这很扯,对吧。那么我究竟要把出去的机会,交给这个疯子。还是静静地等待着媳妇一直在运作的机会。
正常人都会选第二个吧,即便第一个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出去之后呢?什么叫找个远远地地方躲两年?逃犯么?那么我的家和我的孩子呢?谁来照顾呢?我已经在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一年了,还要为了这点荒诞的事情继续下去么?
那么如果,我不管,各弄各的,让他自己往外闯又会怎么样呢?事情的可怕之处在于无论他能否逃得出去,都会把之前的罪名做实,我都再也出不去了。所有媳妇和娘家为我的事情付出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那也就是说,眼下我能做的,就是只有一种可能。我们都不能走,我将他也按死在这里,不让他在那一天发疯。可,我真的能管得住他么。
这种看似最保险的想法,只在我的脑海中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更保险的方案,在这个方案里,我肯定能很快出去,只是他,应该出不去了。
这想法太过骇人,但人就是这样,只要脑中的一个念头出现了,所有的一切,都会把你尽可能的向着那个方向推进。这条路会越来越宽,直到变成了唯一的道路,直到变成了天经地义的道路。
第二天的时候,他又是如昨天一样,直到晚上才偷偷溜了回来。他的脸上洋溢着那种让我不愿直视的狂喜,兴奋地大口喘息着。
“我们今天,把事儿办了。”
“啊?”我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们,和“事儿”到底指的是什么。
他还在想着这些么,还是他已经彻底入了魔障。我细细盯着他泛着红晕的脸,越发怀疑起来。而这种怀疑也让我的那个念头,更加确定。他不该这样活着的,他曾经那么好,那么风光。如果能在他破坏掉最后一丝体面前,将他送离这个世界,那怎么会是坏事呢,那应该是好事的。
那天晚上我一晚上都没睡,我努力的想想起之前我们一起的那些好,想起一路抬着陈家班牌匾走到此处的不容易。可我想不起来,我甚至连那时坐在台下听他唱戏的幸福都想不起来。
身后那股说不明白的力量推着我,我回不过头。我脑中全是他所描述的,出去时跑入旷野之中的喜悦感。那个人,如果是我,该多好呢。
那天晚上我就那么站在铁门前,把着栏杆,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每一丝微风细润的触感。
现在回忆起来,我真的没有太过纠结,只是转头看向熟睡在幸福之中的他,跪倒在两张床中间不到一米的空地上,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