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水壶见了底,我倒满水,想烧,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这标着韩语的茶海怎么使用。我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他。他却也只能为难的笑笑:
“你用那个吧,”他伸手指向对侧靠墙的架子,“这个儿子新买的,我也没捣鼓明白。”
老人家的东西好像总是这样,便宜也罢贵也罢,总是华而不实的。于是按照他的指引,我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个老式的插电水壶,就是那种酒店常用的款式,里面已经布满厚厚的一层水垢。
杯架的隔壁是一张贴在墙上的佛像,表层的玻璃纸随着观看角度的变化折射出层层混乱的图案,是那种庙会上常见的款式。那之下的短几上放着一个堆满香灰的金色小香炉,一旁还有条五颜六色却怎么看都毫无贵气的念珠。
“所以——”我弓着身子,将水壶插在原本茶海的茶座上,也许是久未使用的原因,水壶发出砰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钻会身子抬起头,却发现他的脸色比我还差。难不成是心脏有什么疾病么,我开始担心起来,应该不至于吧,这一声虽听着有些突兀,但无非是塑料开关弹起的动静,甚至没有将屋里的那位阿姨吵醒。
“没事儿,”为了给他宽心我赶忙解释道,“太久不用了而已,应该还是好的。”
在他狐疑的凝视中我重新打开了那开关,水壶慢慢发出了嗡嗡的、越来越重的声音,两颗心才算放下。
“所以——”我坐回身子,“他就是在那时死的是么?”
“啊,”他收回视线,有些心不在焉的叨念着:“那时,那时,”三四遍后,发出一声轻叹:
“他要是那会儿就死了,也就好了。”
“也就好了?”我没大听懂,再次弓起身子凑向他的方向。本以为他会对这句不合适的感慨解释几句,或者笑笑来装成玩笑。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空洞的拿着手中已经空了的杯子,神色木然。
细想之下,他这话听着刺耳,却也不难理解。若他是只存活于我书中的人物,那么一个半世荒唐的角儿,我也更希望他用这种疯魔的方式自我毁灭,这样比继续“苟活”下去,更加“纯粹”,也更加讨人喜欢。
“孩子,”他转向我,耳朵下面几根被遗忘的胡子,随着面颊轮廓的开合而轻轻摇晃。
“嘶——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一辈子,究竟是谁定的?”
“嗯?”我正盯着他愣神,没大明白这么宏大的课题为何会冒出来。
“呃——自己定的?”
“自己?”他向上抬了抬眼皮,眯着眼睛的怀疑眼神,透过缥缈的一缕热气戳在我身上:
“自己能决定自己几时被生出来,能决定有几个兄弟姐妹,有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家底?自己能决定生活在什么样的城市,做着什么样的工作,赚着什么样的钱,住着什么样的房子?”
我被他说懵了,一时绕不清头绪,“那是——”
“自己什么都定不了,”他微微坐回身子,用肯定的语气说:“ 你看我这楼周围是不是更热闹些,你想过为啥么?要拆迁了啊,谁家不拉回来几个人占名额,要是前两年,你知道冷清成啥样子,热水停了都找不到人管。那你说这一家里人多人少,是我们这些老头儿老太太决定的么?我们哪决定得了啊。”他的手指轻轻的在那个逐渐变温的杯子上敲着:“真由着我们定,我们早住大别墅去了。所以说嘛,一句话就能决定你来不来这世上,一个图纸上的圈儿圈儿,就能让一帮子老头儿老太太又有了盼头——”
“所以说,”我越听越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是政策,或者说——命运?”
“政策、命运、还是别的什么,我也说不好。总之不是自己——”他颓唐的前后晃悠着身体,“你说对么?”
“也许是吧,”我点点头,还是将他拉回到正轨上来:“ 您的意思是——陈鸣秋的死,也没由得他自己选?”
我以为这是老葛想听到的,他的神情却怔住了,那种长久地凝视透出些失望,看来我并没有给出他要的答案。
好在,他重新躺倒身子,继续向下出溜了几寸后,终于将故事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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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那段日子里,陈家班,那个曾经给了我希望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让人恐惧的深渊。除了偶尔帮他收拾些信件外,我再未主动与他联系。是,我是答应过方荷去照顾他,但我实在没有再踏足那院子的勇气。我能想象出他那颓然坐于西边厢房的模样,那是我不敢,也不想面对的。
所以那段时间关于他的消息,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其中真真假假,只能靠着想象猜测:人们说他脑子好像出了些问题。平日里与旁人看不出什么差别,若是天气不错,他甚至会穿着他那一身暗绿色纹的西装,蹲坐在街角,眼神空洞的望着北大街的方向。
可就怕到了点儿,只要电影园子里开始放那部该死的夜奔了,他便会钻进去,坐在观众席中,手指着其中每一处唱念做打大抒己见。不管旁边坐的是谁,他都要凑过去说:
“你看这个,这是我教他的,他还没学全。”
“我演的比他好,你信不信,要不我给你演一个?”
待到电影结束了,他便用力的鼓掌,发了疯一般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叫好,引得周围人避之不及。好在那时候还没有流氓罪,否则他准是第一个进去的。他就这样因为疯狂的行径重新出了名,直到整条街的电影园子都知道了他,拦着门不让他进,买票也不行。
对,他还知道买票,我们那段日子里省吃俭用剩下的那些老本儿,都被用到了这上面。电影院进不去了,他便追着泰龙所在的杨家班四处跑,他也学精了,唱戏的时候不搅合,就老老实实的坐在第一排看着,脸上是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待到唱完了,他便又会站起来,四处转一圈儿,将手举得高高的拍起巴掌。
杨家班的人自然也知道他是来添恶心的,但也许是更喜欢观赏这种慢慢毁掉一个人的过程,他们竟从来也不赶他。
四九城里面又出了个“戏疯子”,想来好笑,我隐约还记得上一个得此名号的,应该就是自己。不过他这次可比我出名多了,人们在聊起他是谁的时候,多多少少会说起那段“轶事”,里面有一段有些怪癖的情缘,关于一个品行不端的“武生”,和一个不讲廉耻的女学生。
我也想过,去同人解释台下的他,并不是那样不堪,只可惜,人们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理所应当的以为在台上插科打诨的他绝非善类,也更愿意相信那些道貌岸然者,不会做出些卑鄙事情来。我说不通,我能做的只能是离那个故事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毕竟,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真的想过,他为什么不直接死了呢。嗯,这么说听起来有些残忍,但真的,与其——那样活着么?倒不如死的光明磊落,任后人评说吧。我看不懂他的坚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挺下去,难不成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个女人么?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就像我总讲的,命运要交给你的东西,总是不会以你想要的方式。就在这个我们避之不及、难承其重的时间,那部该死的“野猪林”,上映了。
这部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电影,变身成了将我们推向地狱的最后一双手。本就是梨园行茶余饭后谈资的那张脸,忽一日登上了街边儿的各处幌子。刚刚淡出视线的那段丑闻,如同刮了风的柴火,打着旋儿尘嚣甚上,同这狗尾续貂的电影,一同争夺着四九城里最大的笑话。
他这一次,真的把所有人都逗乐了。
五花八门的传言中,不久便衍生出了全新的版本。他们说这个没有顶冠束带、满嘴荒唐蠢话的“草头林冲”,是为了映射一位出身草莽、彼时彼刻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当朝“元帅”。
这种揣测有够荒诞,可只要是人,就是这样,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佐证本身便成了最不需佐证的。随着相似的说法越来越多,不知从哪一刻起,连我都产生了些怀疑,会不会这个陈鸣秋,也有我所不了解的一面,如同他也从没将我看透一样。
关乎时政的说法变成了真理后,我们很快就被人“请”走了。对,是“我们”,这就是这部该死的电影给我带来的第一份礼物,一场牢狱之灾。
首先找上我们的,是街道的民兵团,他们将我带到了祈年大街旁的一处小屋中,就那么坐到了晚上,期间连一个来问讯过的人都没有。守着门的两个青年好言好语的让我等着,可又不告诉我要等什么。
待到入夜十分时,我便知道在等什么了。陈鸣秋像个盲流子一般被推进了屋子,他的眼神是那么惊恐,如同一只困于笼中的狗,惨戚戚的四处张望着。待到两个青年走进了屋子,面对面的与我们坐下后,他们问了我们一个特别有趣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
“为了钱?为了名?”我们说出的所有答案,都只能换来不置可否的微笑和步步紧逼的眼神。我们开始猜测他们喜欢的答案,又不敢说出他们最想听到的。那个说了,就交代在这儿了。
这场审讯持续了三天,期间他们曾经让我们独自在屋中捱了一个晚上。在意识到因为这殃及,不得不共同面对当下的处境时,我心情反倒平静了些。于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去直视他的眼睛。原来他一直都在看着我,眼神交汇中,清楚的发现之前的传言未免有些夸张了,他并没有多疯,他甚至做不出任何厉害的样子。
“五子,五子。我——”
“你不该去闹得。”我生硬的从鼻孔叹出一缕污秽气。
他向我这边蛄蛹了下身子,我却下意识的往后撤了些。
“五子,你知道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什么元帅。你都知道的,对吧?”
“还是少说两句,”我冲那边的墙挤了挤眼睛,这种地方,多少还是让人放不下心来。
他也顺着我的眼神忧心忡忡的看过去,待明白我的意思后便噤声了。于是这房中便静了,我有些昏昏沉沉的困意,可每当脖子支撑不住,便会从门口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这样反复了三四次之后,我反倒而精神了,而他也是一样。身后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椅子腿儿吱呀吱呀的响着,两个人的呼吸反反复复、起起伏伏的,也响着。
许是知道都睡不成了,他又开了口,叹气说:“我们叫人骗了。”
我转头看他,他痴愣愣的望着刚才我笔画的侧墙,像是终于动起了脑子。
“叫谁骗了呢?”
他稍微将头向我这边平移了些,眼神却未动,低声神秘兮兮的说:
“那些个电影厂的。”
我点点头,“你是说晚放出来的事儿么?”
“不是不是——”他微微摇晃着脑袋,将嘴巴寻着我的方向递近了些:
“整个这个事儿,就是个圈套。他们答应给我们拍电影,就是——就是——为了害我们。”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才觉出有些害怕,我看着他,他还在执拗的盯着那道墙,似乎不想给墙后边的人可趁之机。这种夸张的怀疑和提醒吊胆的模样,让我相信他脑子里应该有哪个部件,是真的坏掉了。
“诶,五子。你看,这儿像不像白虎堂?”他突然回过头,兴奋的看了我一眼,而后又望向那边。
“白虎堂?”我无奈的应着,也学着他的样子眺望起来,口中悠悠的感慨到:
“哈,假林冲,终于活成了真林冲。”
此情此景,我还以为他会自嘲的唱两句,可等了好久却也没有起唱的苗头。最终他还是坐回了身子,抖着腿低眉问到:
“孩子——还好么?”
我看看他,那表情总算又正常了许多。
“还行,在他妈那儿,挺好的。”
“嗯,嗯。”他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顿了顿又说:“起名字了么?”
“起了,”我挠挠头,“叫大喜。”
“大喜——”他念叨着,傻傻乐了,“这叫什么名字,大喜,难不成再生一个,叫大悲?就是叫小喜也不好听啊,凭什么一个大,一个小?”
我还真有些听进去了,虽然还不知道哪天能从这里出来。
“嗨,贱名儿好养活。咱也不图别的,取其上得其中,能沾点儿喜气就行。”
他沉吟片刻,而后将头歪向我的一边,“你听我的,我给起个大名。”
“哦?”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心气儿,我抱起胳膊抬头看着他。
他虽依旧不看我,口中却念念有词说到:“就叫——葛智达吧。”
“智达?”我一时没有摸清头脑,“什么意思?”
他憋不住笑了,“鲁达鲁智深啊,叫智深人家就听出来了,难免起外号,还是叫智达好些。”
“哈,”这蹩脚的解释把我也逗乐了,“为什么从鲁达身上找啊。”
他咂咂嘴,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一个逐渐瘪下去的球,抬头望向吊了一盏灯的房顶。
“你知道么?我从小就喜欢林冲,总觉得他特别帅气,有勇有谋的。后来,我妈走之前那天晚上,她还跟我说,不要做林冲,林冲是毒人。”
“毒人?”我听得不大明白,“什么叫毒人?”
“我那时候也不懂,总之她说,做林冲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人生就应该有酒有肉,百无禁忌,才是真道理。所以要做那鲁智深,凡事不想太多,对得起自己就好。你看人鲁智深,到底也落了个好结局。”
我咂摸着他话中的道理,还未与点评。谁知他晃晃脑袋总结到:
“当初听我妈的就对了,唱林冲,果然没有好下场。”
那天晚上就在这种无趣的闲聊中度过了。三天头上,来了个带大盖帽的官儿,他一走进来,我的心便凉了半截,鸣秋哥却乐了。
“刘司长,您来了。”他站起身子,用带着镣铐的手抱了抱拳。
刘司长冲我们比了个手势,我们便随着他站起来,出了屋子。我们被引到了民兵团门口的一辆车上,并排坐在后面。待车子开动了,他才望着后视镜对我们说:
“陈老板,好久不见啊,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鸣秋哥赶忙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将脑袋顶在前排的座椅缝隙中。
“刘司长——哈,没成想在这儿又见了。”
“唉——”那位刘司长还是选择用反光镜来看我们。
“现在的孩子太厉害了,听个说法就要来抓人,这要放以前,早唉嘴巴了,现在不行,你说他两句,他还跟你讲站队,讲政治——他妈的毛儿还没长齐呢,懂得个什么政治。”
见这位刘司长话语中似有偏袒,我赶忙也向前探出了头:“可不么,领导,您说我们个唱戏的招谁惹谁了,他们说的那个,那个——”
刘司长将手抬起,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了摆。
我赶忙将那个人名咽回了肚子里,“我们升斗小民,好容易演个电影,这怎么还演出罪过了。”
前面沉默了片刻,见我没有补充了,才传来一个慢悠悠的沉稳声音:
“真的没有什么人——找你们拍?”
“没有,”我急切的摇着头,“他唱了多少年林冲戏,这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平日里怎么唱,您也是见过的。”
“我可没见过,”他有意将身子往外避了避。
鸣秋低头,半晌憨憨笑着说:“您是不稀得。”
前面传来一声重重的喘息,刘司长活动了下肩膀,用个为难的真诚语气又说到:“我倒不信他们说的,一个唱戏的偏要如何如何,可现在他们已经抓了人,街面上便把这个事情做实了。我要就这么放了你,人家对我也有些说法,你们先跟着我去趟号儿里,住个个把月,回头没有风声了再出来。至于家里面嘛,我去帮你们说一声。”
我心中一股暖流涌过,赶忙千恩万谢的点了头。
车到了地方,刘司长让司机先带我进去,自己留下和鸣秋哥说两句话。我跟着他,到门口换了衣服,走进了那个暴土扬长的院子当中。周围几双眼睛看过来,我赶忙将头低下。
虽然刚听完了刘司长的好言劝慰,但初入这个压抑的环境,我还是难免悲从中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承受这些。我很想将身边的看守推开,一股脑跑回去,好在残存的一丝理性还是将我拽住了。
只等着于那个角落里的空房间坐下,看守锁了门,丢了一身粗布衣服进来。我茫然的望着这蓝色的一摊,心乱如麻。
“诶,说你呢,过来。”看守冲我又摆了摆手,我连忙又走到门前。
“怎么了?”我怯声问到。
他盯着我的手,动了动眼皮,示意我伸过来。
我赶忙答应着将手凑过去,他从兜里掏出一柄钥匙,伸进栅栏中,将我手上的铐子打开。
“带会儿行了,拷着你会换衣服?”
“诶,诶。”我赶忙奉承着赔个笑脸。没想到刚解开一边儿,刚才刘司长的司机,又小跑了进来。
“小葛——小葛,先别松了,”他吩咐看守把门打开,“你还得跟我去一趟,刘司长有话说。”
“啊?”我有些纳闷,但也只好任凭那铐子重新扣紧。正要往门口去,鸣秋哥被另一个看守拽着胳膊,送进了这个房间里。
他脸上坦然地笑着,大大方方的坐到他那一侧的床上。
“怎么了?”我趁着走出去的间隙问到。
他却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木然的活动着手腕,脊背挺的直直的。
刘司长果然还在门前等着我,眉间来看,已有些不耐烦了。
他告诉我说,他教给了鸣秋哥怎么离开这里的办法:作为这里管片儿的,他也不愿意置身于这些危险的政治斗争之中。当然,抓了又放,不能是因为“抓错了”,那他一样交不了差。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个差不多的罪名将眼下的事情搪塞过去,坐几天班房,也就出去了。于是他便给出了自己两全其美的建议:当下陈家班被诟病的无非两件事,只要陈鸣秋承认了“乱搞男女关系”的说法,便可以盖棺定论。只等外面的人口中有了新的消遣,我们就能重回自由之身。
刘司长自诩这方案不错,可没想到,刚说到一半儿,陈鸣秋脑袋便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
“没有,我们没有。”
刘司长听得有些懵,“什么没有?”
陈鸣秋魔怔了般摇晃着脑袋,“我和那女学生,”他的脸甚至有些红,“我们没有,没——乱搞男女关系。”
刘司长都听傻了,“我管你们有没有乱搞呢,我就问——”
“我没有,我们,”他抬起头望向对方,认真的解释到:“我们,没有。”
那目光触及到刘司长的脸上,竟让他都多少有些怀疑了,“怎么,陈老板,您是没听懂我意思么?您这事儿要是不认下,咱这事儿可就没得商量了。”
陈鸣秋微微怔了一下,而后笑笑,耸了耸肩膀,转身走了。
这自然是吧刘司长气的够呛,所以等我来了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好脸子。
“他脑子,”刘司长拿手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是不是真的坏掉了?”
“他——”我想为他再辩解下,但心中也明白这于事无补了,赶忙先紧着自己说:“刘司长,他的工作我去做。但您也知道,这戏与我没关系的,我就是当初个打杂管账的,您看我这儿——”
“弄不明白他,你俩谁都别回去。”刘司长留下了这句气鼓鼓的话,转身喊上了司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晦气的地方。
于是我再次随着看守走了回去,说真的,这次再走的时候,心情可就难受多了。刚才那一遍,我起码知道自己不会关多久,可这次,就说不准了。
他坐在他的那侧床上看着我,眼神中有一股浅浅的怀疑。我走进去,转身,等着看守把手铐解开,而后坐到自己的床上。还别说,这种不想大麻烦的事儿,第二次就习惯多了。
我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而他至始至终垂着脑袋,轻轻的抖着腿。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最终,当屋子里只剩下一缕余晖时,我还是忍不住望向外面昏暗的广场,先张了口:
“没必要的,哥。咱们这样,不值得。”
他用手搓了搓脸,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嗨——”
他将手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打着节拍,两个脑袋明明离着不到一米,中间却像是铸了一堵墙。
“没事的,没事的——你还真怕啦?”他翘着嘴角看着我,压低嗓音说,“咱们明明什么都没做,有什么可怕的呢?难不成这上上下下的人,都不长眼么?”
对于这种稚嫩,我一时间感到可笑。于是学着他当年在台上的样子夸张地一扭头,拿着戏腔念到:“诶诶诶——不会不会。那高太尉堂堂一品大员——怎会——是坏人?”
“哈哈哈,”他被我逗乐了,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行啊你,你这是偷艺啊。你这样,你在这里面就跟着我学,等出去你就算我徒弟。”
我也跟着笑了两声,却实在笑的难听。
“哥,你唱了一辈子玩笑东西,怎么就偏这次,玩笑不起了。”
他应该料到我早晚要这么问,匆匆的嗨了一声。
“就因为开了一辈子玩笑,所以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玩笑。”
“为什么?”我终于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之后,我越来越不懂他了。
“哥,这么多年咱俩这么硬挺着,我明白,你为了陈家班,为了成角儿,为了咱说好的那一砖片瓦,你硬着来,我都明白。可你不能为了个女人,为了个将来都未必怎么样呢的女人硬着来,这我不明白。”
他果然沉默了,沉默中轻轻的用手捏了捏山根,脸颊细微的颤动着:
“你——前面说的那些,我还有么?”
我看着他,终于明白了那份绝望,可还是咬牙低头继续说了下去:“那也不能,把以后得日子也赌上啊?”
他晃了晃肩膀,摆出那副混不吝的架势:“我认了,还怎么去找她呢?”
“去找她?”我冷笑一声,“你先出得去这里吧。”
他又转回头,盯着我的眼睛:“那万一她回来了呢?”
“她怎么回来?她——”我想说下去,嘴张了半天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这是一种两难的境地。倘若他觉得方荷会回来,那他必将咬住了牙。可如果我告诉他,方荷不会回来,他只怕会更疯癫吧。该怎么跟他解释呢,他本就不懂那些政治,难道要我抽丝剥茧的,将这已注定的残忍结局一点一点掰开给他看么?
还有,事实真的会是这样吗?两个人当真再没有重逢的机会?我又是为何这么确定呢?还是说,一切更多的是依附于我的幻想之中:我更希望与那个女人有关的一切,彻彻底底的结束掉。
我其实有那么点儿被自己吓到了,在李司长开出了条件后,对于站在哪一方,回忆起来我竟没有丝毫的犹豫。明明在两三年之前,我还是绝对的,另一方的拥护者。
于是我们就这样丧失了回旋的余地。我们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每次往家里写信的时候,我都不得不劝慰他们说,过两天就放出来了。可惜事实是,那位李司长在来过两次后,将陈鸣秋当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再也不来了。
六三年春天,那位元帅的事情愈演愈烈,而我们两条跑在最前面的“池鱼”,却被人渐渐淡忘了。我竟然就那样开始习惯了这之中的生活,我会翻看一切可以拿到的书籍和杂志,而陈鸣秋则更习惯穿着那身磨得起了边儿的粗布蓝色衣服,抱着膝盖守在床边,痴愣愣的向外张望。我有时会抬眼看看他,阳光照在他身上时,他好像一块池塘边的黑石头。那个姿势会让屁股的两块尖骨头正好对着我,每次瞥见,都会觉得那像个干瘪的梨子,而中间的那块肉,好像也越来越小,快缩没了。
我们开始与那里面的人交朋友,每日里等着放饭,和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吃饭的时候,我总会看到以前的那个他,不是来北京后的他,而是来北京前的他。就比如说吃红薯吧,他会如龟一般抻长了脖子,仔细的转圈儿看着,将红薯皮上的没吃净的瓤用牙齿一丝一丝的刮下来。遇到洇湿了的部分,他则会用拇指仔细的刮过去,然后放在嘴巴里面嘬一嘬。剩下的红薯皮,都薄的快要透过光了。
他比我更喜欢放风的时间,因为那会儿会有人喊他唱戏。我不清楚那些人中有没有认识他,知道他曾是个当红的角儿。他们只是远远地冲他喊:
“戏疯子。来一段儿吧!”
陈鸣秋就会拍一拍袖子和裤腿儿,站起身子,将身子微微弓下,两只手远远岔开,植物般摇摆起来:
“一呀更啊里,锦绣兰房——樱桃小口,呼唤梅香——银灯秉上,灯影儿昏沉沉呐,才把门啊门啊——门啊门插上啊,面对着菱花 卸去残妆——”
每当这种略感陌生的曲调响起时,我总会站在门房边上,偷偷的再望他几眼。我有时很怀疑他到底还剩下几分清醒,因为他唱那种戏的时候,脸上那种没来由的,天真的欢喜,让我心里发毛。我觉得我还真的并不了解他,不过,也不大想了解了。曾经在台下坐着时,我很想成为他,一颦一笑都学他。可现在的他,不停地提醒着我,那种“不好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那段时间我们的话变得很少,这种感觉说不清,应该是两个每天面对面坐着的人,实在没有别的谈资了。久而久之,这变得像一场冷战,我们好像刻意的不搭理对方了。
只有那么两三次吧,碰上节气改善伙食的时候,他会像小偷一般,端着餐盘蹑手蹑脚的溜出去。等回来了,便会将背后藏着的手伸过来,把一个鸡腿儿塞进我碗里。
“快吃,五子。吃鸡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