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便听了他的,不再去招惹那些纷纷攘攘。就连那辆车子也因为鸣秋嫌太招眼,被我送还了回去。
从此,梨园行少了一个红豆姑娘,陈家班里多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老板娘”。这称呼自然是没人会叫的,即便那场赌局在班舍里议论纷纷。可对外来说,他们还是称我作鸣秋的“妹妹”。
在这里待得久了,便知晓了很多这里的事。
陈鸣秋是这里的台柱子,可早年间,他随着逃荒的农民们进北京的时候,谁也没看出来他日后能成角儿。据说当时两位老师父本来看在同宗的面子上,开了门。开门一看他都十四五了,骨头硬的像木头橛子,满嘴的东北片儿汤话,赶忙关门要给他哄出去。
他愣是躺在门洞里,拿身子死死的将门缝塞住。老师父们没办法,便领他进来看,院子里正在上功的娃娃腿儿,多是七八岁大。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不服,愣是找了最高的一根杠子,把腿生掰了上去。一使劲,豆大的汗珠眼瞅着就渗了出来,他却还在咬牙说着俏皮话。
“那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么。”
他留下了,靠着那一股低贱到泥土里的不要命,扎进了这座四九城。在外面演的多了,懂了观众的喜好,他便当年在东北唱帽儿时候的那些手段拿了出来,加进了原有的戏里。这一试变火了,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陈老板。
闯出了名堂,也传到了老师父们的耳朵里,他们将他叫了回来,唤他跪在祖宗牌儿前,问他:
“你唱的那是京戏么?”
他慌了,赶忙摇头,“不是,不是。”
话未说完,被老师父从后面一脚踹趴下。椅子上坐着的那位压了压盖碗,悠悠然说到:
“呵,我们一子两门不绝,教了多少年,教出这么个东西来。你自己都不信,你还演个什么!”
他背后的那位又是一脚,恨铁不成钢的骂道:“问你呢!你唱的是不是京戏!”
他懵了,转头看去,却在那位师父紧皱的眉头中看到了一丝期许。心中会意,赶忙撞着胆子喊到:
“是京戏,是京戏!”
老师父叹了口气,半天才又悠悠说到:“行,你唱的要不是京剧,今天你就可以走了;你唱的要还是京戏——孩子啊,陈家班以后,可就靠你了。”
他听懂了师父们的意思,连忙对着祖宗牌位玩儿了命的磕头,直磕到眼泪止不住的又掉下来。
他说,他这辈子就哭过三次,那是最后的一次。
转年开箱的时候,陈家班里举办了头一次大张旗鼓的谢师宴,来得多是些平日堂会的主顾和惺惺相惜的小班儿。两位老师父吃的好生痛快,而后一抹这油嘟嘟的嘴盼儿,站起身,高声唤来陈鸣秋到跟前:
“老少爷们儿,我们俩唱了大半辈子戏了,倒没怎么露过脸。徒弟教了有几个,却也没教出什么能耐来,只有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他说到此处,陈鸣秋赶忙下座跪倒在跟前。师父也不看他,端着碗转回身看了一圈:
“人都说,他陈鸣秋唱的卖座,可是把生唱成了丑,算不得京戏!”
四下霎时间静了,他挥挥手,接着说到:“可要我说,老少爷们儿们,外面各式儿的洋玩意儿吓人啊。他唱的是也不是,我们得顾活着。怂人不说硬话。指着我俩,这买卖就完了,买卖完了,陈家班就完了。倘指着这吃里扒外的玩意儿,可能还有口气在。所以,今儿,”他将酒碗举过头顶,低头看着陈鸣秋:“当着父老街壁儿的面儿,我再问你一句:孩儿啊孩儿,你到底是不是唱戏的?”
陈鸣秋磕头,说:“师父,我是唱戏的。”
“陈家班指着你,能活下去不能?”
陈鸣秋抬头望了望周围一圈十几个人,低头发着狠又磕了一个头:
“能!”
“得嘞,”师父笑了笑,“生丑不分,你也算他娘的唱戏的。好孽障啊,好孽障。可谁叫我们养不活这瓦片儿大的地方呢。如此这般,”他摇摇头,将酒杯端至眼前,高喊到:“我就托付给您老几位了!”
那天之后,梨园内自然依旧非议一片,以杨派为首的“正统”揶揄他们“不是玩意儿”。可这不是玩意儿的玩意儿,真帮陈家班挺了过来。用鸣秋的话说,他终于过上好日子了。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有两年,然而这行当,却真如师父们讲的,日渐颓唐。第三年年末的时候,肉食街最小的两家园子,一家倒了,一家改了电影院。
我正是这时间来的,也许是凑巧,我先进了戏园子,更凑巧,我先进了吉祥园,否则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总之,当我为“我的角儿”摇旗呐喊的时候,班儿里却人心惶惶。像有个叫做“杜鹃”的昆角儿,便早就活动了心思,每日里自称头疼脑热,偷偷跑去电影剧组里试镜。那天之所以陈鸣秋要惩戒泰龙,便是因为他跑到电影剧组里闹事,打了人,硬把那杜鹃连拉带拽的扛了回来。
剧组自然不能算完,找到了警卫局的领导。领导多多少少也听过陈鸣秋的名字,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让陈鸣秋去给那个剧组演出拿手儿的,这事儿就算是平了。
我说,这点事情应与我说,我跟李伯伯打个电话便是了。一个小小的局长,谅也不敢怎样。他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做艺的脸朝外,不能欠人家的。
我说既是做艺的规矩,理应陈家班去,为何你一个人去。
他说,他一个人,就是陈家班。
我自知说不过他,又问:“那既然是唱拿手的,还重排个什么?”
他那时正坐在我对面吃饺子,听了这话,呛了一口。而后整了整衣襟,又重新说到:
“嗨,其实吧。那天我想着重新排一排,把原来那些荤口儿去了。”
“为什么要去了?”
“毕竟是赔罪嘛,”他又用筷子尖起一个,“总觉得留着那些俏皮东西太不像话。”
我心中想了想,好在他那天没改,否则还真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他了。
他见我没说话,哑然笑了笑,又说到:
“你说人这东西,还真是挺怪的。我当年那一路,就带着我爹留的那个小帽儿,啥都敢演,啥都敢卖。什么不要脸唱什么,什么臊得慌唱什么。从来也没觉得,那面皮还能比吃饱饭重要么?可现在靠着这些玩意儿立住了,饭吃饱了。那顶帽子,我却越来越不敢戴了。说啥演啥,瞻前顾后的,像个小媳妇一样。只怕哪天人家拿了那顶帽子来寻我,我倒不敢认了。”
“我怎么从没见过那顶帽子?”
“啊?”鸣秋似乎没想到我会关心这个,扭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嗨,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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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嘛,”我笑了,指了指那一旁的帽子,“那不就得了,事儿缕清楚了。”
“哦,”方老太太顺着应声,却仿佛没听懂我说的,眼神似凝视般呆滞。
“方阿姨?”我又轻声唤了遍。
她仿佛刚刚从浅睡中惊醒,“什么?”
我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丝陌生,那深陷的眼窝里依旧是那汪浑水,可分明有什么东西在试探我心中隐秘的地方。
“我说这个,”我又指了指那顶该死的,却又救了命的帽子,“这不就对上了,陈鸣秋说当年这帽子送人了,那甭问了,肯定送的我爷爷,否则我小时候怎么能见过呢。所以说啊,是我爷爷寄给您的,不是陈鸣秋。”
她听着愣了会儿,却没有把那让人不安的眼神收回,直到我开始感到一丝不适,她才仿佛刚刚听懂了我的意思,嘴似鱼一般张张合合,反复的念叨着:
“不对,不对。”
“怎么不对,”可能是那眼神的缘故,我对老太太的“抵赖”,也越发没了耐性。
她迟缓的抬起头,却不敢看向我,而是看向一侧的空洞:
“还回来了。”
“还回来了?”
她这才微微转回脸。
“对。还回来了,我见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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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里面,我包下了吉祥园那间二楼的包厢,每一场鸣秋的戏,我都在那里。
每当散了戏,鸣秋总会在换了行头之后赶来,喝一口我早就为他备好的热茶。他喝茶,要喝最热的,刚刚能下口,略带痛感的才行。他说喝凉茶劈嗓子,只有热热的,才能越唱越舒服。喝一口,便会转头对我来一句:“怎么样?”
他这一句是个套路,要听的从不是戏怎么样,而是听听我有没有察觉他今天的状态或是纰漏。时间久了,我也学会了逗他,对话常是:
“怎么样?”
“没够着。”
他正色:“是弦高了。”
“弦儿没高,”我挑着眉毛,“就是没够着。”
每逢这时,他便会假装生气的撇我一眼,而后用手揉揉我的头,笑着说:
“这给你能的。”
也是在那一年,长安街边的电影院,又多了两家。起初我们还没有觉出什么,后来才发现老师父当年的话应了验,这一行,真的不行了。
我还记得,那天鸣秋在台上唱的是《野猪林》,出事儿的时候,他正唱到:
“空怀血刃未锄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俺林冲自配沧州,在这牢营城中充当一名军卒,看守大军草料,唉,思想往事怎不叫人悔青了肠子!早知如此,我上楼吓唬那高衙内做甚么?喝完酒回家,这些倒霉之事,不就都没了!”
正这时,台下嗑着瓜子的几个年轻人突然低下头,交头接耳的商量了起来。鸣秋看见了,却也每当回事,一踢一压,又念到:
“现在想来,这高衙内确是大大的坏人,我几般融让,他还不放过。嗨!待我回转之日,定要告诉那高太尉,太尉定会将他责打,与我报冤!可,可,可若那高太尉也是坏人?”
正这时,“滋啦——”一声,几条横椅子接二连三的拖动,二十几个年轻人起身弓腰,齐齐的向后跑出了园子。
鸣秋看见了,瞠着眼睛,口中却落了一拍。好在胡琴是个老人儿,见状赶忙又补了两拍过门,鸣秋才反应过来,一抖手,把戏接上:
“诶——不会不会。那高太尉堂堂一品大员,怎会是坏人,难不成朝廷不长眼磨,哈哈,啊哈哈哈哈!
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不好看!”
我见状,不等鸣秋唱完,也追了出去,直到票房,才拉住了一个学生样子的年轻人。
“唉,你们跑什么?”
那年轻人可能看我穿的成熟,当我是岁数相仿的同学,便停下说到:“跑什么?万水千山都开始了!”
“什么万水千山?”
那男孩儿用鄙夷的表情上下又把我打量一遍,鼻子发出一声哼,“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这城里谁不想看。”
我干脆拽住他的袖子,往回扥,“我不管什么万水千山不万水千山,没你们这样的,轰轰隆隆往外一跑,你让那台上唱戏的人怎么办?”
那男孩儿似是有些惊了:“我们花钱买了票的,爱看什么看什么!你怕是有毛病吧。”说罢一把甩开我,也跟着人群跑远了。
我忐忑不安的回到包厢里,只感觉今日等待的时间格外的长。鸣秋进了门,脸上还是戴着以往的笑,可我分明看出那笑容中也夹杂着一丝苦涩。
我下意识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心事重重的,低头从我旁边走了过去,将手撑在围栏上,眺望着那张台子。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今儿没唱好。”
我也转过身,走到围栏边,也跟着看过去。
“没,今儿唱的挺好的。”
他似有些害羞,又将身子转了回去,将手抱在一起,脑袋微微沉了。
“嗨,你懂的什么,就是没唱好。算了算了,没事儿,都这样。”
我知他只是在劝慰自己,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
“嗯,他们也不是听戏来的。”
两个人就这般尬着,一正一反,沉默的伫立了许久。直到他在开口,他好像总是这样,即便是他本人的难过,也会早早让人心安下来。
“这行当么,向来都是这样,灭高人有罪。就那杨家班,以前天天就知道埋汰我,现在自己也火烧了屁股,又学人家拍电影去了。哈,还不都是一回事。”
“我们也拍电影去吧!”
他一愣,眯眼看向我。
“什么?”
我跳到他身前,笑着说:“我说,我们也拍电影去吧!我有路子,怎么样,拍不拍?”
第二天上午,我便带着精心准备的礼品去了李伯伯家里。自进了吉祥园后,我还是头一次登门。他似乎是听见了些风声,一阵寒暄后,有意的顾左右而言他。我耐不住性子,只好将电影的事儿搬到台面上来。他当下便发了火,说答应父亲照顾好我,与戏子厮混在一起这种事儿,让他如何交差。
我早知这一顿是难免的,只好背着手,低下头,耍赖般强说自己是受了鸣秋的照顾,将他当成了哥哥。无以报答,所以才想帮他寻个翻身的机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顿软磨硬泡后,我许诺李伯伯事成之后与他断了来往,回去上课,这才终于逼他打起了电话。
他学着我的样子,将陈家班狠狠夸赞了一番。那边的办事儿人也不是傻子,没过个把小时,就约下了一个摄制组前去采风。
可没想到,这边好容易求了下来,鸣秋却范起了牛脾气。只要一提拍电影的事情,总是岔开话题,打起哑谜。直逼的我最后没辙了,泪珠子要掉下来,他才终于点了头。
我心中知道,拍电影哪是容易事,似我俩这种半路出家的,只怕到时候非要露怯不成。于是,我们商量着先照猫画虎,看几个当下火的电影再说。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我提前做了功课,最火的,自然还就真是那万水千山。为了这一天,我将最漂亮的一条布拉吉裙子洗了又熨,生怕出一点儿褶子。还有之前挑选的口红与香水,终于也有了用武之地。
那天走在街上的我,路过的男人无不倾视。可那天的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为了今天的精心准备。我本以为看上便会好了,没想到却更让人难过。打从一暗下场子,他便不时的左顾右盼,如芒在背一般打着哈欠。
看到一半,他道了句:“我先出去一下,”便弓着身子离了场。
直到影片快结束,也不见他回来。我等的郁闷,索性也小心的挤了出去。
我走遍了大半家影院,却寻不见他的踪影,直至溜达到门前,我才发现了他。他竟然隔着门口半人高的围栏,与人闲聊。我走过去,却看那一边是个穿素色麻布衣服的女人。
我本想抱着胳膊就在他身后站着,听听他们会聊些什么,可也许是不经意间露出的眼神太过凶恶,那女孩儿不自觉的侧了侧身子,警惕的看向我。
“呦,鸣秋,”我紧走两步到他身侧,不看他的脸,却挽住了他的胳膊,“碰见朋友了啊。”
鸣秋没看出我的不快,介绍到:“哦,还真是,很久前见过的,不想在这又碰上了,她方才说,也想进陈家班呢。”
“呵,是么?”我将鸣秋的胳膊挽紧,死死的盯着她,虽带着气,可这女人确实说不上难看,细看下,倒比我显得成熟了些。我讥笑一声:
“进陈家班——那是好事儿啊。鸣秋,快给我介绍介绍。”
鸣秋赶忙笑着说,“这是之前也常来帮忙的,是叫美惠是吧;”
女孩儿点点头,他又转过脸,稍稍抬了下胳膊,从我手中脱了去。
“这是方荷,我妹妹。”他不带迟疑的说。
这两个字扎在我身上,嘲讽着我此前的一切有多滑稽。
“妹妹,”我站开一步。鸣秋应该是发现了我的不快,想再拉我,却被我躲开了。
我转头向那女孩儿说到:“呵,姑娘,等你进了陈家班,恐怕我们也是要姐妹相称了。那我可要提前劝姐姐一句,可别着了男人的道,那唱戏的,妹妹多着呢!”
说罢我白了陈鸣秋一眼,推开他的手转身走出了影院。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吵架吧。大约有两个周的时间,我没有再去找他。
我还真回了学校,这才发现,班里已经连我的桌子都没有了。那些眼神中充盈着鄙夷,没有一丝避讳。不知道是不是身旁没有了他,我竟真感到了一丝胆怯,于是早早的便又离开了。
我每日都会在北城里闲逛,可平日里惦记的那些玩意儿,不知为何都没了兴致。也时常因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吵,有时吵着吵着,我又明白了,我只是在刻意的作践自己。柳妈只道我是害了相思病,但这也让我更不开心。相思病是要两个人的,可在他心里,我到底该算什么呢。
好在,离着与摄制组的约定还有两天,小五子来了。他臊眉耷眼的拎着一盒点心进了屋子,言说陈老板正在准备新戏,想请红豆姑娘出山,给掌掌眼。
我心里还有些别扭,道:“他若是想请我,让他自己来,这算什么!”
小五子红了脸,急急忙忙告了辞。可待他走了,我却又心神不安了,话虽说的硬,心中却硬不起来。怕因为自己一时赌气,把电影的事儿给耽误了。
所以刚过中午,我便收拾了东西,喊人力车奔了过去。
没成想陈家班倒真排演的井然有序,见我来了,都“好久不见”一类的打着招呼。我四下偷偷寻找,也没捡到鸣秋的踪迹,正欲往后台走,肩膀却被人拍了下。
我回头,一张手绢一甩而过,把我吓了一跳。鸣秋从后面跳出来,他戴着一顶滑稽的黑帽子,于我面前用手指将那手绢转了起来。
我噗嗤一声便笑了,他这才停下手上,也傻笑一声。
我本是妖好好责骂他一顿的,可看着这个扮丑儿的男人,破了功,怎么也厉害不起来了。
待到与他再次并肩,漫步在这幽暗狭窄的通道之中,我问到:
“这什么帽子啊,也够丑的。”
“这个啊,”他拿起帽子,像玩儿手绢那样转着圈儿,“这就当初和你说的那个。”
“哦?”我打量着,从颜色上看,确实像是用久了的物件,“不是送人了么?”
他的眼神也随着我细细的端详起来,口中讲起了他那年路上的事儿。
他说,当年偷了钱,分了家,从东北往北京闯的时候,一路上搭过一个唱戏的小班儿。路过营口兰海镇的时候,恰赶上一个当地地主给孩子过周,请了他们去村里唱堂会。
三出末了,主人家小少爷说是最近在看水浒,地主婆便问会不会唱夜奔。
班主眼神不时落在鸣秋身上,鸣秋心里明白,干这行,问什么都得“会”。可谁敢应“夜奔”呢?出去便是丢人。
相比之下,这个班儿里只有他一个外人。
他明白了那意思,停下手中正在掐饽饽的手,掸了掸,站起了身。戴上小罗帽,笑盈盈的上了台。
他的脑子飞速的转着,最终还是按照最习惯的方式,现叨么着评书的词儿,唱了起来:
“天下兴亡何处定,汴梁城中有禁军。这厢单骑闯敌营,那营匹马擒贼首。问道军中谁傲立,武艺卓绝豹子头啊——”
这小帽儿的凋儿没唱完三句,台下便嘀嘀咕咕起来。
“这唱的啥呀这是,这不还是莲花落么这。”
“嬉皮笑脸的,跟个丑似得。”
陈鸣秋努力的克制着自己心中的胆怯,一句一句的想着辙,不觉间脑门已见了汗。眼瞅着要唱不下去了,唯一不懂戏的那个七八岁小少爷,却旁若无人的,兀自鼓起了掌。
“好诶——”
众人一愣,回头看去,见那双胖乎乎的小手鼓的山响,稍加思索,便各自心怀鬼胎的跟着叫起了好。
“好诶——好。”
台上的陈鸣秋听不出是正好倒好,心慌,可嘴上的戏也不敢停。他的眼睛从众人的手上落到他们手边的盘子上,心中浮现出待会儿的一顿犒劳。于是心一横,闭上眼,又长了个调门:
“层层如雨脚,郁郁似云头。杈牙似那龙蛇势。根盘又像蟒盘旋;直饶胆硬心刚汉,也作魂飞魄散人。”
他就这么闭着眼,咬着牙,越唱越起劲儿,身上都跟着暖和了起来。各种当年在地头儿饱受白眼儿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拉了个小云手,捏着嗓子,不觉间把心里话也唱到了曲儿里:
“俺林冲自觉履正行端,是何偏要这一路漂泊。问那父,你自从参军音讯断,为何不把那家乡还。问那母,你只道寄人篱下多磨难,可舍了骨肉为哪般。”
这地主家的伙食确实不错,直至今日,他仍说那家做的咸带鱼和片片是最棒的。好吃到让他忘了周围一帮人对他的指指点点,直嚼到腮帮子生疼。
他就是在那天,将帽子送给了地主家的儿子,他骗那位小少爷说,自己这“倒着唱”的唱法是独一门,等闯北京成了事,小少爷便是自己的大徒弟。
当然,他心中真正想的是,到了北京好好学艺,这辈子也不唱那丢人的“帽儿”了。
一晃十五年,没成想这帽子却被寄了回来。
“那为什么呢?”我问到。
他用鼻子轻笑了一声,“嗨,还能因为什么啊。我那点儿玩意儿糊弄个孩子行,但凡懂点儿,谁还看得上啊。”
我看得出他心中隐藏的落寞,于是趁他不注意,一把捏过帽子,将他扣在了鸣秋头上。而后快速退了几步,歪着脑袋,远远地端详着他。
“寄回来也挺好,这回我可还没消气儿呢——就罚你以后再给我唱小帽儿的时候,必须戴着它唱。”
他脚步一停,木讷的盯着我,半晌,才嘿嘿一笑。
两天之后,摄制组的人来了,我早早到了陈家班,守在剧场门口,给一众戴着鸭舌帽的摄制组迎了进去。
待他们落座,我拉住路过的五子,“去,把鸣秋喊来。”
五子却没动,脸憋得通红。
我直起腰来,厉色道:“赶紧去啊,嘛呢?”
五子却愈发急躁,拽着我的胳膊将脑袋探到我耳畔:
“陈师父没在,一早上都不见个人。”
我瞬间心慌了,低声咒骂着说到:“什么意思?不见了你们倒是找啊?”
“找过了,”小五子急得直跺脚,“哪儿都找了!”
“我不管!”我强忍着压低了声音,咬着牙说到:“你今儿就是把天摸出个窟窿,也得给我把他找来!”
五子叹了口气,急匆匆的走了。我只能拖住他们,喝茶聊天。一直等到摄制组的人也开始不住的抬手看表,面露不悦,我知道吋不住了,只能也起身道:“您稍等,我去看看他们准备好没有。”
我匆忙的走过正假装忙碌的舞台,扎进后台。从他们的表情里我便知道了结果,我心中快要把鸣秋骂化了,分明答应我的东西,竟然临阵脱逃。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和李伯伯托这个人情的好。心中越来越急,我只感觉鼻子发酸,脸上两行眼泪止不住的慢慢渗了出来。
我不想这狼狈相再被人瞅见,吸了吸鼻涕,偷偷撩开帘子,观望着茶座中的摄制组。其中两个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不停的踱着步子。
一回头,却看见还穿着水衣子的泰龙,也在偷偷的打量着。
我一咬牙,瞪着泰龙问到:
“他的戏你是不是都会!”
泰龙懵了,盯着我看了会儿,而后懵懂的点了点头。
“你上!”我恶狠狠地说到。
他愣了,呼吸都停滞了。
“我?我只会给他替那些正的,不会荤口——”
我用力将他往后一推,“费什么话啊,能演什么样演什么样!格念,马前!”
他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后退两步,快速的跑进黑影之中。
待我从洗手间补完妆出来,泰龙已经收拾妥当,看着他的身形与妆容,与鸣秋倒是确实相像。
我心中稍微宽了些,站到出将口帘后,等着泰龙上台。
他却没从这走。
这一个班怎么个个找不痛快?我心中咒骂道。于是赶忙将帘掀开一点儿,却看见泰龙步履稳健的从廊道里一步步走到了舞台下。
在我的错愕中,他一个弓步,后腿微屈,摆出了那个我熟悉的姿势。
“呵——啊!”
他一纵身跳上了舞台,转身踢腿一个亮相。动作娴熟轻盈,没有一丝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