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浮生
不知先生2023-03-20 09:3310,945

  老葛说到此处,终于将胸口那个气球放尽了最后一丝浊气。他整个人放松的蜷缩在沙发里,像是一个与那身形更为相称的孩子,置身于虚假的怀抱之中。那张脸上的不再是被激怒的愤恨,也没有了前半夜时的克制与温和,似一张纸,被擦掉了最后的污渍后,显露出更加的柔软。

  我看着他脸上那松弛的沉醉,仿佛周遭一切都已化作虚无,再与自己无关。

  但怎么可能无关呢,在那场悲剧中,陈泰龙是成因之一不假,但明明老葛才是直接夺走其生命的那个。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将一切背后的阴谋都讲了出来,露出无可厚非的表情,这诡异的逻辑到底是如何成立的。他是如何原谅自己的?或者说,他真的原谅自己了么?

  我这才意识到,也许这场愤怒,恰恰就是他想要的。关于究竟是谁害死了“鸣秋哥”的问题,他一定反反复复在心中过了无数遍。他明白自己需要一个继续维持生命的理由,于是自我演化出这种变形的回忆,一个能骗过自己的说法,一个从杀人犯到复仇者的身份转变,一场自我感动。而这些东西都隐藏在他往日说了千遍的平静脉络之下,一遍一遍的顺着他口中的叙述根深蒂固。

  可假话只能是假话,无论在心里讲了多少遍,还是要将它讲出口,心中才能踏实。而这一点上,我就成为了他最后的一颗棋子。他需要一个理想的听众,一个对这些事穷追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的人,来揭开他早就戴累了的伪装,听听他自我原谅的逻辑,在一切都已成定局之后。

  而我是注定不会辩驳,不会拆穿他的,因为我没有权利作为当事人去苛责一个被死神宣判了期限的老人。

  我第一次停止了从他口中套故事的欲望。我知道继续追问下去也许能寻到所有的答案,可再张嘴的瞬间,又隐隐触到这其中的残忍:

  偏偏有些人会活到最后,浑身布满被记忆篆刻的疤痕,活成一座石碑。而他们真正渴望的,恰恰是尽早投身入灰烬之中,心安理得的闭上眼睛。当生活拖拽着他们不能如愿时,他们便会苦苦寻找出一种说通自我的逻辑,将头脑中的一切修剪删改。

  对于一个这样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况且,他真的错了么,如果在那时将我换做他,我又真的能做出另一种选择么?

   

  他重新提起一口气,将他口中的故事画上了末尾:“我还真没想过方荷会回来,我以为她早就死了。当我看到手机里养老院的广告时,那个一闪而过的名字把我吓了一跳。呵,谁能想到你说。”

  “嗯,”我只能暂时压制住内心的汹涌,点了点头。

  “哈,所以,小伙子,你说的没错。是我打电话到那家养老院,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可真唠起来,你说,我又能说自己是谁呢?所以她将我当成了鸣秋哥,我也不想告诉她真的,我知道这样起码她心里应该会好过一点,对吧,小伙子。这也是件善事,你说对吧?”

  “呃,”善事,我在心中仔细忖量着两个字的含义,一时不知该如何认同。其实心中倒也明白,如果只是一出戏,他想要活成两人当中那个磊落一些的,能给人以希望的,即便这人是他亲手害死的。

  “那您就不怕她找过来?”

  “咋能不怕呢,我怕的要死。”他轻轻笑了一声,这笑声比起之前的,真实了几分,“她管我要地址的时候,我吓得几天都没敢回她。”

  我心中也松弛了不少,重新端起桌上的水杯饮了一口:“那您怕,还装了这么久?”

  “能装多久呢,”他眼神中褪去了所有的防备,软软的随着身体瘫着,空洞的像是能将手顺着瞳孔间伸过去。

  “不是我就是她,早晚都是个前后脚的事。”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话语中的坦诚还是让我不禁感慨。谁又能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儿,在最后的年纪里还在盘算着这些事情。

  他幽幽的转眼,向着窗外已在边际出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其实她寻来我也有处躲去,就是怕有人还记得当年案子的事儿,将另一半讲给她听呢。”

  “另一半?”我有些疑惑于他的用词,但当下却没顾上深想,只是将身体往后重重的躺了下去。

  终于,我盘根错节的思绪,可以暂且休息了,我也终于可以给我的男主角画上一个句号了。

  他从尘埃里来,在与我相仿的年纪见过了我所幻想的一切,稀里糊涂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之后又因为这荒唐的罪名,寂灭于尘埃之中,只言片语都没能留下。

  嗯,这么说倒也夸张了,他至少还留下了一部电影,还有三段半世难平的人生。

  我突然有些怀疑,倘使与他交换命运的话,自己是否能欣然答应。可惜这个命题一时却想不出个结果,脑海中还是一遍遍重复着老葛口中,他死前的那个回眸。那是他出卖掉尊严后,离自由与幸福最近的一次。可惜,只是近而已,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

  

  我猛然发现自己尚还没有明白他这番变脸的缘由,爷爷的名字究竟为何成了他袒露最深层秘密的原因。我顺着蛛丝马迹寻回去,最终只能停留在那最关键的一件事物上:

  “所以那封信,就是梁悦茗——写的,对么?”

  “嗨——”他叹了口气,坦然地点点头,而后撑着红木沙发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在我的注视中他走到了博古架边的书桌旁,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那年我担心事情不踏实,特意叫媳妇先抄了一份,留的这里。其实我也没明白这么多年我留着它干啥。也许这命里,真就是等着你来呢。”

  不踏实?我心中暗暗发出一声讥笑。分明刚才他还口口声声的炫耀着给他的“鸣秋哥”报了仇,此刻却又坦白自己将这封信件做了备份。这一艘巨轮到底是如何在他心中转过弯的呢?不知道当他把仇恨转移到陈泰龙身上的那天,他是不是真的轻松了许多。

   

  “嘿,其实我当年,也不是很确定这信到底会不会起作用,”他努力的将手够向抽屉的深处,将一个信封带了出来,“可一切还真就是这样干干脆脆的,就好起来了。”他转过身,颠腾着碎步走到茶几前,将信放在桌子上:

  “也许大家都不想,看他变成那个样子——你说对吧?孩子。”

  我尽力压制住心中的鄙夷,将那张已薄的透光的泛黄信纸打开。果然,爷爷那一手隽秀的连笔草字,又一次展露在眼前:

   

  “鸣秋兄:

   

  西风又来,流年偷换。

  许久不曾联系,缘是被些手头些事情搅得神烦,还望见谅。

  瑶台这边一切都好,只是可能太过偏远,很多新拍的电影看不到。打从今年入冬后,我每日里都会趁着下班时间。骑车从东风电影院门前经过,可还是没能看着您的《野猪林》。这已经是瑶台最好的一家电影院了,就开在三马路与南大街的接口上。我问过他们的工作人员,却也是没有消息。

  如果您哪天来瑶台的话,我准会带您去后面新建的虹口宾馆吃上一顿。据说他那厨子是广东请来的,所以做出的海鲜是不一样的味道。人这东西是奇怪的,我记得也就一年之前,我还是从不讲究这些吃喝的,饿不坏,冻不死,便一切都好了。那时我的心里都是些大事,而现在心里想的,只还剩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纠其变化之因,可能是因为今年年初时的那次外派吧。

  您知道的,来了瑶台的研究所后,干得也不顺心,交不到朋友,也从不见提拔。岳父说,这是我的问题。我承认,毕竟,他们没有针对别人,是吧。可究竟是什么问题呢,我也说不明白。媳妇让我多送送礼,跑跑关系,我便开始每隔三两天提着市场买来的海货去主任家串门,坐那半天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放下东西便慌慌张张走了。 她骂我没用,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做,难不成给了人家东西,再趴在人家脚边痛哭流涕么?我做不出来,就算我知道有人能做得出来,我也做不出来。

  我总盼着老天赐给我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好在,三月的时候,中央下达了援越抗美的指示。我所在的研究所也在这一批的计划当中,做先遣队帮他们修建战时机场。

   

  一去起码要四五个月,当时媳妇刚刚怀上老二。时间紧迫,我回去和娘家商量了一晚便做了决定:还是找到了所里的委员,填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们都知道这是战场,但那时我们天真的以为,战场也不会有我当下那么糟了。

  于是四月底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个干部在战士的带领下,从广西凭祥出发,跨过友谊关,一路潜入越南北宁省陆岸县的一个村庄,那里有早已经为我们搭建好的茅草棚。给我们带队的当地小伙子姓黎,漆黑的正方形一张脸,嘴唇上刚刚长出两根支棱的胡子,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顶着这张好笑的脸跟我们讲,想要修建战时机场的区域,就在往南七公里,山外的一处洼地。为了不暴露目标,从第二天开始我们便要每天跟着他穿过这片山区,完成测绘勘察后再回来。他说知道我们不是战士,吃不了苦,因此吃的,住的,都要比旁人好一些。

  我记得刚去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头一天晚上的小联欢,我借着酒意慷慨陈词。平日里那几张看不顺眼的脸,竟也在这虫鸣聒噪的夜里变得和蔼可亲。然而第二天,当开始一层层的穿越那些荆棘丛生的林子时,我才知道这一切的可怕。也许真是我们身板弱一些吧,还没完成全地形的勘测,技术队伍里便倒下了四五个。每天回去,都要忍着痛将脚底下拇指大小的水泡戳破,把脓血挤出,晚上也不敢睡实了,怕那些该死的虫子钻进口鼻之中。倘若是爬到有伤口的地方产卵,可就不止是恶心的事情了。

  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退出这趟行程,可我知道自己所来的目的,还是咬着牙挺了过去。那个小黎也因此对我敬佩了不少,看出我不舒服的时候,便会主动帮我抗上几样设备。闲聊的时候,他还问过我之前的生活。你知道么,我那时突然就开了窍,反正谁也不知道,我就说自己是你的徒弟,唱戏的,唱的很有名。他不信,我就随便给他来了几段,没想到还真给他糊弄住了。

  入夏后,每当中午时,山里高大的树木交织成一层盖子,让原本阴凉的树荫渐渐变成了蒸笼。周围都是刺鼻子的酸臭味道,直把人熏得头晕目眩。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和小黎去那边,正是当时最热的一天,直热感觉地都烤化了,走在上面腿也是软的。

  我一路数着机场的建设进度,口中默默的算着回家的日期。眼看就要到那处做了标点的山洼了,而后突然听见了“挼累!挼累!”的喊声。

  我茫然的转过头,只见小黎站在两三米开外,半弓着身子玩命的向我招着手,脸上满是惊恐。我脑中回忆着当初他教我的几句越南话,还不等对上号,一股撕裂空气的恐怖高频声音响起,他的身体向前一挺,霎时间在我眼前如炮竹般炸裂开。

  我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趴下的,到底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压根被那一声震懵了。我只记得恨不得钻进泥土里,苦苦期望着自己能被遮蔽起来。那具躯壳似乎不是我的了,僵硬的佝偻着,颤抖着。甚至渴望着下一颗带着战栗响动的子弹,将自己带走。

  你知道么,就在我等死的那几十分钟里,他那上半截断裂的身子,就在我眼前不到半米的地方。我起先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脑子都是空的,直到开始有了“我不能死”的意识,我才慢慢明白了那红黄交织,还在缓缓蠕动的,便是我在这里交下的唯一一个朋友。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即便他还有可以活下去的可能,也没有希望看着一个这样残缺的东西活下去了。我找不到他的脸,只能分辨出那支全红色的胳膊,尽头的手指处还在无意识的向松软的草甸子里勾着。

  随后恢复的意识,是腥臭味和热热的粘粘的触感,我只能尽量的不去想象自己当下的样子,比一个完整的人,多了很多不该有的东西。

  好在,等了很久,还没有第二次的枪声传来。我捡起手边的一根树枝,在指尖努力撅断,伸到了旁边的一处草丛中,轻轻晃了晃。

  什么都没有,若不是那半具残肢还在无意识的抖动,我简直觉得这一切像是假的。我意识到这可能只是一次警告,我用胳膊肘当脚,一蹭一蹭的钻回到树荫下,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些。我就这样一路爬呀爬,说来好笑,怕了能有快二里地,我才终于敢直起身子,向着营地跑去。

   

  回瑶台之后,我确实如大家所愿,因为这次的工作,提了组长。我还记得我回到家时候,家人们的眼神,温馨、为我感到高兴,拿我当成英雄。可那瞬间我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就好像他们庆祝的并不是我,也没有人真正明白,我经历了什么。我感觉自己像是个陪衬,挂在所有标签,爱人,女婿,父亲这些以外,肉身的陪衬。倘若将这个身体,替换掉,由另一个人来完成这一切,那么他便是我,至少可以像我这么活着,你说对么。

  那之后,我才算是活明白了。原来世俗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开始明白,那些个宅子院子,媳妇孩子,朋友兄弟,统统不是自己的,屁用没有。我开始重视起来所有真切能感受到的东西,好酒,好烟,八珍的烧鸡,最舒服的衣料,最省力的车子。毕竟谁也不知道生命的终点在哪儿,你说对吧。

  还是照例来说说林冲吧,人生走到这个阶段,我才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个伪君子,也不是个委曲求全的老好人。当然,他也不是英雄,英雄都是说客念叨出来的。

  他只是个普通人,像我一样,在危机来临之时慌慌张张,丝毫做不出决断的普通人。真的,上过战场,一切便都能明白了。当生命一抬手就消失的时候,你会在乎什么?名节?忠贞?义气?别闹了,你只会想着这只手千万不要抬起来,千万不要,哪怕受尽千刀万剐都行。在这种特定的场景外,人口中聊出的任何气节,都是在放屁。人就是人,操纵不了终点的行客,什么他妈的儿女情长,什么他妈的理想抱负,在生死面前,比一张宣纸都脆弱。

  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当下,做出最能保全自己、最能让自己开心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还是感谢当初的决定,让我拥有了现在重归富足和睦的生活,那种我曾经失去过,而后觊觎到嘴咬出血的生活。我终于又看见了那个台阶之上的景色,那里风轻云淡,说不上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有一种心安。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一个人去夹河桥边的堤坝上坐坐,手撑在身后,让大风鼓鼓的吹散我身上终日缠绕着的茶叶味与烟草气。在风里的时候,看着充盈满视线的海浪一股一股的奔涌来,真的有一种在空中悬停的错觉。我有时还会想起那个战时机场,不知道它后来有没有建好,有没有飞机降落在上面。从那上面走下来的人,会长着一张和小黎一样,有趣的脸么?

  我想将来,我也要坐一次飞机的,听说上海那边已经有可以坐去北京的客机了,就把这当成我人生的下一个目标吧。

  对了,鸣秋兄。这一年多来,时常有部队的领导带着班子顺路来瑶台,听我做报告。其中的几个,说出去也颇有身份,都是上过报纸的人物。像韦部长,我也是握过手的。他还说他很喜欢我,说我代表了当代新中国年轻人的精神。会后我主动找到了他的卫兵商量,与他单独见了面。他倒是很豪爽,说如果北京那边有事帮忙的话,可以去找他。

  像这样留过联络方式的领导还有几位。这半年来,您的那部电影迟迟没有上映,不知道是不是像之前红豆所说的,遇到了什么难处。如果真的有困难的话,也许我能靠着着些星星点点的关系,求他们出面,帮着想想办法。毕竟,哈,想到这里有些好笑,毕竟我们也有过约定在先啊。而这些关系也如我所说,要用早用,谁又知道命有多长呢?

   

  连篇累牍说了大段,本欲止于此的,只是心里还有一事挂念。年余未有红豆姑娘的消息了,不知道她近日可还好?

  此前种种,衷心谢过了。

   

  梁悦茗

  1965年11月7日

   

  合上信纸,我突然鼻子发酸,短短的吸着气,终于有了哭的冲动。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突然想起来,爷爷他好像,真的直到最后也没坐过飞机。瑶台的民用机场建好的那一年,也是爷爷身体出问题的那一年。

  就是这么凑巧,这种我已经习以为常的交通工具,他竟从没有坐过,即便他曾是一个帮助修建机场的技术员。

  而我更不知道的是,这竟是他曾经叨叨念念的心愿。原来那张再说不出话的,只能发出“喋喋”声响的嘴巴下面,藏得竟也是一颗经历过生死起伏,有过天真幻想的心。

  那么他来过北京么?他想要来北京么?

  我竟也全然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骑摩托,总爱载着我们在那条大桥上飞驰,原来那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风里,藏着他的梦。

  原来对于逝去本身的悲伤,是从知道有些心愿再也无法完成了而开始的。

   

  老葛慢吞吞的再次拨弄起手中的佛珠,见我看完,再要开口,却先打出了个打哈欠,而后才清了清嗓子说:

  “我一直都没弄明白,这封奇怪的信,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从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没听鸣秋提过。但他对鸣秋,嘶——好像很熟似的。”

  “呵,”我赶忙收住情绪,用轻笑掩盖住悲腔,“所以,就是这么封信,成了陈鸣秋最后的把柄?可,这里面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啊,不就是日常的一些生活么?顶多也就是最后有几句描述关系的说辞。”

  他别过头,悠悠的望着房间的角落,身下的沙发随着他轻微的扭动发出吱吱响声:“现在你看,当然是这么说了。但当时,他们只是想把那个含糊的罪名做实罢了。便只有一句提到些时政,就足够定罪了。”

  荒唐,我不免苦笑一声,一个靠着扮丑儿安身立命的戏子,最终还是活成了一个丑闻,也死成了一个丑闻。

  他却先一步说出了我的心思:

  “荒唐,”他也微微翘起了半边嘴角,“呵,他们也不管这东西出现的有多邪门,陈鸣秋与人通信?这种事儿,竟然就这么信了。”

  这话到让我听出些别扭来,“为什么?葛大爷,您为什么说这东西出现的邪门呢?”

  “那当然了,”他调整了下脊背,重新坐正了身子,“陈鸣秋怎么可能与人通书信。”

  我听的一头雾水,“啊?难道从来没有人给他写信么?”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抬着眉毛又呼了出来,“寄来的信当然有,但他怎么能给人回信呢?”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能?”

  老葛的背脊向后抖了抖,口中发出一声如刚才般的短促笑声:

  “呵,孩子啊,他小时候哪有机会上过学啊。他看个戏词儿都费劲,一半的字儿得要问我才能明白。他怎么可能提笔给人回信啊。”

   

  我呆呆的望着他,嘴半天都忘了合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爷爷珍藏着的信件里,没有一封是出自陈鸣秋的口吻。难怪当年爷爷随信寄去了帽子,他却不知道帽子为什么会回来。而那封信,竟一直等到搬家时方荷好奇拆开,才写了回函。

  而人算不如天算,方荷走后,爷爷迟迟再没有等到她的信件。终于,他按捺不住,提笔又给陈鸣秋写了这一封。

  而恰恰是这封信,成了压死陈鸣秋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切一切,爷爷一厢情愿的期待,竟败给了这么个可笑的理由。而这真的可笑么,一个生于八十多年前的人,不识字本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只是处于当下的我难以接受罢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我,我不禁又想起老葛自我开脱的说辞:

  命中或起或落,多是年代投射出的照影,从不为个人而停留。其中暗藏的诡谲之处,在于它总要用最不合时宜的方式,完成人们曾经心心念念的梦。

   

  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了,我才感到一丝凉意,抬眼看向老葛背后的窗外,竟已逐渐再次清晰了。好吧,话至此处,令我头疼的两个“陈鸣秋”,终于水落石出,那么接下来便是整个故事里最大的症结:两个方荷了。

  “所以,按照之前那个看守说得,陈鸣秋在看守所里,真的见到了方荷么?”这是我能想到的第一个重要问题,因为按照那位华侨网友的说法,方荷,应该是没有回过国的。那么如果网友和看守说得都是真的,这神秘的第二个方荷,应该便是在此刻开始出现的。

  也就是说陈鸣秋时隔两年时间见到的那个女人,也许根本就不是方荷。

  “他是这么说的,”老葛过了半天才含含糊糊的回应了我,听得出来,在刚才的爆发之后,对于我在其伤口上不依不饶的挖掘,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事已至此,我只好准备将那个最终的问题摊开了,我将手机掏出来,翻找起那张我在养老院里拍摄的照片。说实在话,这东西我早一分钟都不敢拿给他看,如果他见到照片一口咬定这不是方荷,我这一趟来的原因,便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翻找过程中,我还是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他确认:“那您这么多年间,也没有再见过她是吧?”

  没想到他听完这话,还真是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就在我开始怀疑他有没有听清时,他才又张口道:

  “我是没有,但之前泰龙说,他好像见过。”

  “嗯?”

  “他说,他也不确定那是不是,”老葛紧皱眉头,努力的回忆着:

  “他有次下棋的时候和我说得,他说——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吧。呵,那会儿四舅倒是早闹完了,可体制内的班子已散的七七八八。再加上新鲜玩意儿一冲,他们这些人折腾一顿,还是回到了地头儿上。就那段时间,泰龙说他有一次排新戏的时候,走进来一个女的。他说挺奇怪的,明明看不清脸,只是一个黑乎乎信步入了座的影子,可那步履与姿态,一下就让他想起了方荷。他说自打他有了这种感觉,那天的戏都唱倒了。等到幕间去观众席中寻她,却发现那女人又没了,怪吓人的。”

   

  “哦,”只是个人影,还是没什么线索,我遗憾的点点头,“他那会儿唱的什么啊?阿,就那个——泰龙?”

  老葛却难为情起来,憋了半天才从齿缝中颤抖着挤出两个字:

  “佐罗。”

  “啃——”我差点儿喷出来,“佐罗?哪个佐罗,”我抬手在脸上一抹,“就那个佐罗?”

  老葛看我这么一学,更不好意思了,脸憋得通红,抖着声音说:“那会儿确实不赚钱——”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我实在没忍住,没等他说完,鼻子带着嘴巴来了干哑的敞笑。

  “嘿,嘿嘿。”他抬起头,直直的望着我,脸上的肌肉竟也跟着跳动起来,“哈哈哈哈——”他越笑越夸张,像是终于打开了阀门,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用那双眼睛盯在我身上,就好像是我给了他笑的权利,生怕我偷偷又给收回去了一般。那已经干涩的嗓子不久就变得呼哧带喘,连咳了两口痰,才终于停了。

  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欢乐一刻”,看着他挤出了泪水的暗红眼眶,我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不该明白的事情。

  我的那位“方荷”口中,在码头没有等到陈鸣秋,应该指的就是那一次的码头。而她之所以没有等到陈鸣秋,便是因为老葛的破局。

  但事情真的仅此而已么?老葛的“举报”,与方阿姨的那场牢狱之灾,有没有关系呢?这么想下去,便有些不寒而栗了,倘若我是他的话,如果我担心这一封信还不足以让事情下定论,那最好的筹码,便是将他们两个人的“出逃计划”一并脱出。

  而作为看守所所长一方呢?不管陈鸣秋是不是真的疯了,只要有这个计划,他们一定会去码头看一眼。这个他没有说的部分,将整件事串联到了一起,成了最合理的脉络。

  所以并非是一切如他所想,“意想不到的顺利”,而是看守所的人在码头上找到方荷后,才做实了他的指控。他心中也是隐隐有这种猜想的,只是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便装作自己不知道。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我提到方阿姨的监狱经历时,他会再也抑制不住愤怒,这是个他逃避了五十年的事实。

  所以他刚才会担心,有人告诉她“另一半”的事情,方荷因他所经历的不幸,他已经在潜意识中猜想了一万遍了。

  “对了,”他匆匆又喝了口水,平稳了胸口,问到:“孩子,那方荷最后的时候——是啥样啊?你有照片没?”

  “哦,”我这才想起来眼前屏幕已经熄灭的手机是拿来干嘛的,赶紧按开,养老院里那张照片重新亮了起来,刚要递过去,却还是有些忐忑,于是随口扯起谎:

  “内个,这是养老院的人拍的,修的太狠了,我看着都有点儿不像她了。喏,给您。”

  好在他平日里没少看那些新鲜东西,坦然的说:“是么,我看看。”便接过了手机,先粗略的看了眼后,又拿起茶几上的眼镜,戴上,仔细的观察起来。

  “啊,真是,真是,”他说着用手指小心的拖拽着屏幕,细细的放大又缩小着每处细节,“都老成这个样子了么,真的是——可是,嘶——可是修的有点儿过了,都不大像了呢。”

  看着他入神的样子,我斗起胆子说:“对了,还有一张,我翻您看看?”

  “诶诶,好。”他将手机递还到我手上,我翻找出那个斐济网友发来的照片,点开,重新拿给他看。

   

  “诶,这才对么,”他如个普通老友般激动地拍着腿,“一点样子没变呢,你看,还是那个死倔死倔的小家子脾气,这一眼就认得出来。”那轻松而开心的神色,让我怀疑他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是不是人老了都是这样呢,即便是仇敌,看见对方也尚在人世,心中都会开心?也许人与人的恩怨,从没有人与时间的更强烈。

  我及时的起身,直带起屁股下面一片热烘烘的空气,凑到他身边,指着网友这张确认到:

  “您觉得这个更像印象里的方阿姨,是吧?”

  “那可不咋的,我还能忘了她啥样,我连她扇我那只手长啥样都记得咧,”他说着便又滑动到一开始看的那一张,“啧,你看看嘛,这哪像一个人。要说这现在的照相技术还真是不一样了,可那也不能把人往老往丑了弄啊。再说了,”他指向下巴的位置,“她下巴哪有这么尖啊,她是个小圆脸儿。你要说这是那谁我倒信——”

  “谁?”我两眼放光,紧紧盯着他的嘴巴。

  他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我认真的样子,又推了推眼镜,仔细的盯着瞅了半天。

  “谁来着,谁——”他喃喃的嘟囔着,可惜就这么等的我腿都蹲酸了,他又摇了摇头。

  “啧,也不是。呃,就是有点儿眼熟吧,像电视里哪个人。”

  我不肯作罢,谦卑的弓着身子,“您再好好想想,当年是不是有哪个长这样的——朋友什么?”

  他茫然的轻轻晃起脑袋,“没有,想不起来,反正不像她。”

  

  僵持之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还在啊?”

  我吓了一跳,做贼般往后撤了半步。抬头,才发现是那个叫小娟的看护阿姨。

  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生气了,指着我喋喋不休的说到:“你们这是——一晚上啊,唉呀妈呀小伙儿,你是说能叫个八十岁老头儿和你聊一晚上?你好不好意思啊?”

  “诶——”老葛抬起手示意她熄火儿,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啊,”我心思还在刚刚老葛的片刻犹豫当中,看护阿姨已经快步走到跟前,“不行了,小伙子,你赶紧走,别让大姐赶你哈。真的是,大姐一个月赚这点儿钱不容易,十多年了,别叫你给耽误了,这不扯么这。”

  “诶呦,诶呦,”一顿说教让我的脸皮烧的发烫,我赶紧直起身子,“大姐,真不好意思,我也没看着点儿。”

  老葛起身要拦,“诶小娟儿你怎么——”

  “你也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又转头数落起老葛,“多大岁数了自己不知道啊,忘了自己啥身板了?你真累出个好歹儿的,我跟你儿子交代的了?他晚上过来我跟他怎么说?”

  可能是因为将儿子搬了出来,老葛也只好羞怯的“哎呀,没事儿,没事儿”的狡辩。

  见如此,我明白自己确实再也待不下去了。好在,这一晚我心中的疑惑已解开了大半,而最后的那个,看来也指望不上他了。于是强撑着一边赔笑一边坐起身,“谢谢您了,葛大爷,那我就先走了,您早些休息。”

  “诶,嗨,没事的。”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也还是如仰卧起坐般努力从红木沙发上掘起了身子,站了起来。

  “对了,”他拦住了正整理着压的不成型的裤子的我,指了指电视机旁边的那个黑色帽子。

  “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

  我转头看着这顶将我一路带到这里的帽子,下意识地便答应到:“哦,好。”

  说完我才意识到不对,能支撑着我这么理直气壮的原因,是我本就应该是这顶帽子的真正主人。而这,他是不知道的。

  果然,他听见我的果断,也有些意外,将嘴里原本的话又咽了回去。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但他还是在嘿嘿两声后,走过去将帽子拿了起来,放进了下面压着的塑料袋子中,递到我手里。

  “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回去,不行还是留在方荷那吧,”话到此处,他怕我没明白其中的意思,又简短的解释到:“等回来去看她的时候,看看是烧了还是怎么的。”

  这是句不好结尾的话,以至于越说到后面,便蚊子一般听不清了。我点着头接过,他放到我手上时,抬起头看着我,却还是欲言又止,只是笑了笑说:

  “小伙子,那啥——确实是困了,大爷也不留你了。”

  我只得拎着袋子,在那个“小娟儿”斜睨的眼神中向门口走去,老葛坚持的跟在我背后,一直将我送出了门。一股寒风从楼道里顷刻涌了进来,我浑身打了个哆嗦,赶忙将衣服拉好。他可能没想到我会站住,小碎步没停下,低垂的脑门我后背上。

  我赶忙转回身,冲他抱歉的点点头:“诶,诶,大爷,那我就走了哈,讨饶了。”

  他也往后撤了一步,而后局促的伸出手,说了句我没想到的客套:

  “以后常来哈。”那神情和语气,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我在楼下时看见的滑稽小老头儿。

  我赶忙双手握了过去,尽可能平静的望着他:“大爷,真谢谢你了。要不是您,这里面好些事我还真闹不明白。”

  “诶,诶。”他眯起眼睛,和善极了。

  “您一定保重身体哈,”我在他手上拍拍,“全天下应该就剩您知道这些了,下次再来看您,您到时再给我讲讲。”

  当然,心里知道这个下次,也许就遥遥无期了。人和人好像总是这样,越是可能再无往来的,越要心心念念的说着什么下次一定;倒是那些真的躲都躲不开的,永远懒得多一句再见。

  要撒手,却发现老葛仿佛沉浸在方才我的那句话里,脸上保持着那个客气的温和表情,没听懂一般。直等感受到我撒开,他才赶忙笑笑说:

  “诶,诶,下次一定。”

  

继续阅读:28. 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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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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