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小心翼翼入江湖
于宁(潮吧)2023-06-28 10:509,543

  

  1

  1988年3月27日,元庆的生日,大墙内外,阳光灿烂。就在这一天的上午,元庆被提前释放。

  跟在马队身后往监狱那道灰黑色的大门走时,元庆的心情异常平静,回头望望,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灰黑色的梦。

  走出大墙,马队伸出双手按了按元庆的肩膀:“回去好好混,是个真男人就不要让我再在这儿见到你。”

  元庆点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关照……”眼睛一下子直了——小军站在门口的花坛边冲他微笑。

  马队扫了小军一眼,想要打招呼,小军转身就走,元庆迅速跟了上去。

  马队表情怏怏地哼了一声:“这俩人早晚还得回来。”

  在大墙外面的一簇冬青旁,元庆追上了小军:“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来的?”

  小军一笑:“我是谁?”

  元庆跟着笑:“你是个神仙……就你自己来的?”

  小军说:“大龙去南方了,来不了。我没让天林和小满他们知道,他们还以为你没这么快就出来呢。”

  元庆掀起自己的上衣嗅了嗅:“太臭了,找个地方洗洗澡……新衣服带来没有?”

  小军提了提手里拎着的一个袋子:“在这儿。”

  随便找了一家浴池,洗完澡,元庆换上新衣服,对着镜子笑:“哈,这才像个人样儿。”

  小军点头:“就是头型不对,一看就是个劳改犯。攒着吧,半年内不要剃。”

  “现在都流行什么头型?”元庆历来对头型有讲究,他以前经常念叨,想要事成,先有造型,胡金说,男人得两头都亮,脚下是鞋,头上是发型。扁铲也说,宁可筋骨断,头型不能乱。摩挲两下刚刮不久的脑袋,元庆又加了一句:“以前我是大三七,比较好看。”

  小军说:“香港有个戏子叫刘德华,中分头型,你弄那么一个就不错。”

  后来,元庆还真的想留一个刘德华那样的发型,正要成型的时候,脑袋上挨了一刀,从此告别留长发的想法,只剃光头。

  小军的发型不错,年龄大的人也许会有记忆:没有鬓角,头发斜趴在头顶,像只茶壶盖。七八十年代的年轻农民大都是这样的发型。后来也改了,跟元庆一样,只不过小军的光头不是剃的,至少中间部位不用剃了,他三十岁左右就开始谢顶,号称智商高所致。

  站在浴池门口,小军说:“你先回家吧,改天我再来找你。”

  元庆说:“不急。五年都过来了,就不差这点儿工夫了。咱们找个地方喝点儿。”

  找了一家饭店,两个人坐下了,出来的时候都有些醉意。

  沿着大街慢悠悠地走着,元庆忽然就感觉有些不适应。以前大街上没有这么多车呀,楼房也不是很多,街上的人流也不是这么多……以前街上飘过的全是蓝色黑色和黄色的衣服,现在不一样了,元庆感觉自己像是走在花丛中,甚至有掉进夕阳下的河里的感觉。

  街道两旁的那些标语不见了,全换成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这样的景象,元庆在描写旧上海的电影里见过。

  小军喝了酒,话有些多,不停地跟元庆絮叨社会的变化,感叹自己成了“老巴子”。

  元庆嗯嗯着,感觉自己连“老巴子”都不如,整个是一个旧社会过来的人。

  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不知不觉溜达到了海边。

  天有些阴,海面跟天空连接在一起,从上往下看,原本汹涌的海面也变得平静。辽阔中,一些霉斑样的黑点在移动,那是远处的海鸟,近一些的海鸟纸片一样地飘摇在蓝灰色的天幕和海面之间。那些海鸟很自由,它们想不到,不远处有两个曾经非常羡慕它们的人。

  海风很凉,一忽一忽漫卷而来……

  海堤上坐着两个孤单的身影,两个身影后面,有一群大雁在优雅地编队,长长的人字拉得触目惊心。

  “大龙一门心思想发财,天林在模具厂当门卫……”小军感慨地说,“他们出息不大。只有小满‘造’起来了。”

  “我知道。小满玩得好像路子不对,有点儿野,这很危险。”

  “他爹不在了,他妹妹也没了……小满一个浑身无牵挂的人,玩起来是很可怕的。”

  “所以咱们必须拉着他点儿,别再‘造’进去。”

  “是不是?”

  “是,”元庆一笑,“孙子曰,人之大事,死生之法,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是不是?”

  “先这么混着吧,来不及多想了,社会发展的洪流滚滚汹涌,咱就是一块糟木板子,乱漂一气再说。”

  “你挺能想得开啊,”小军笑道,“不想去工厂当技术员了?”

  “不想了,”元庆的脸色凝重起来,“很多人盯着,我不得不考虑怎么才能活下去。”

  “想当老大?”

  “操,我还得有那个本事。”

  “泄气了吧?”小军眯着眼睛笑,“自己没有当老大的气质,还是找个好老大跟着吧,比如肖卫东。”

  元庆矜了一下鼻子:“他?呵,五年前我可以跟他,现在我想让他跟着我。”

  小军继续笑:“大浪淘沙啊……肖卫东还是肖卫东,可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不是肖卫东了。”

  元庆点点头,忽然问:“杜三儿还是杜三儿吧?”

  “杜三儿?”小军一歪嘴唇,骂了一声“操”,“他过去多猛啊,提起来都佩服,可是监狱把他的英雄生涯画上了句号。”

  元庆这才想起,几年前在监狱,有人指着一个干巴巴的老头模样的人对元庆说,那就是杜三儿。元庆根本就不相信,问都没问。现在想来,那时候杜三儿就已经看破红尘了……杜三儿“沉”了,很多当年的“大哥”都不见了……元庆问:“现在港上谁最‘猛呛’?”

  小军微微一笑:“没有谁,你说你就是你,我说我就是我……真正有实力的人,从来不会浮出水面,只是在暗中博弈,对手是谁,各自心里清楚,外人看不出来,全他妈在背后使劲。谁要是浮出水面,那就算是混到头了,由不得你自己了,生死全看天命了……是不是?”

  元庆有些听不明白:“那么谁在背后当老大?”

  小军哼了一声:“我说是我,你会相信吗?”

  元庆摇头:“你才出来几天?拉倒吧,吹牛很不卫生的。”

  小军又笑:“很快你就知道我卫生不卫生了。你以为现在的江湖还跟五年前一样吗?严打吃过的亏你忘了吗?所以,严打教会了小哥们应该怎样做事儿……我前面已经跟你说得差不多了,将就你的脑子,你应该明白。说白了,谁要是明目张胆地在社会上混,那就不是真正玩的人,那只是一些冒充黑社会的彪子!真正有势力的人不踩他们踩谁?砸下去,政府称赞,百姓叫好,名声自然出来。那些假江湖,一旦被有心人盯上,那就离死不远了。派一个兄弟,一刀一枪,完事儿……混江湖,心要狠,脑瓜子要灵,眼光更要毒,抓住机会,一跃而起!”

  “乱,真他妈乱……”元庆摇手,“照你这么说,小满整个就是一个血彪子?”

  “差不多。我跟他不是很熟,只不过是出来以后受你的委托见过几面,不好多说,以后你把握他点儿。”

  “你快拉倒吧,”元庆说,“咱们以后都是好兄弟,一起做事儿。”

  “是不是?”

  “就是!”元庆有些恼火,“整天是不是,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小军又笑了,“记住我的话,这个社会不允许咱们这种人好好做人了,咱们必须走另一条路。”

  “不是社会不好,是有人逼!我听说了,大勇扬言,元庆只要出来,不出一个月,死。”

  “这才是真吹牛逼的,”小军轻蔑地弹了一下烟灰,“朗朗乾坤,他说谁死谁就得死?我还想让他死呢。”

  “你出来以后见过他?”

  “见过,还一起吃过饭。他请我,说了很多话,我不听他的,吃完饭拍屁股走人。”

  “你打算怎么办?”

  “弄挺了他!”小军狠狠地一咬牙,“五年前我就想弄他了,这次正好是个引子……别说这些了,你该回家了。”

  元庆摸着膝盖站起来。海面跟天边的交接处已经很分明,上面是一片巨大的红,下面是一片无边的黄色波浪。

  回回头,路灯已经亮了,一些看不到顶的高楼灯光璀璨,暗黑的天幕衬映下,整座城市显得诡秘莫测。

  送元庆上车的时候,小军说:“不要想得太多,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咱们就是那块阴影。”

  2

  一个月后,元庆喊上小满,去了扁铲开的那家号称世界500强企业的贝雕画作坊——卫国工艺美术厂。

  在这之前,元庆一直没有跟小满聊过外面的事情,小满也不提,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默契。

  小满忙,整天不着家,元庆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不打听。

  胡金住在小满家,不太出门,除了找元庆聊上几句天就是研究菜谱,貌似很懂得生活。胡金的打扮很超前,上身是一件深蓝色日本旧西服,短得能露出腰带,下身是一件冬天里煤矿工人才穿的黑棉裤,裤腿用两根黄丝带扎着,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老电影里汉奸那样的中分,中间的那条杠子像是用笔画上去的。经常有一些混混模样的人来找胡金,胡金的脸上没有表情,简单说几句,然后冲门口努嘴。据说那些人大部分是万杰现在的兄弟,想改换门庭,胡金对他们不感兴趣,只对他们带来的钱感兴趣,让岳水一笔一画地记在一本破本子上。对此,小满很不高兴,但又不阻拦,只是说胡金不卫生。元庆不以为然,小满说,古人连名字不好听的泉水都不喝,宁肯渴死。

  岳水对元庆说,胡二爷现在很“涨颠”,排头拿得足,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不换,经常说自己是杜月笙。

  元庆很少跟胡金谈外面的事情,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说多了大家都容易乱脑子。

  古大彬没有露头,托人给元庆捎来一包钱,三千,说他在外地,回来以后亲自过来。元庆把钱给了老爷子,没提是谁给的。

  元庆想,古大彬,这次老子认清你是个卖什么果木的了,给钱行,别的免谈。

  小军去了南方,带着几个以前跟着他的兄弟,小军跟元庆说他是去找大龙的,大龙在广州跟一个兄弟倒卖摩托车。

  天林偷偷告诉元庆,小军是买枪去了。

  天林前几天来找元庆,一身蓝色工作服,看上去是一个健壮的,有些憨厚的电工。元庆去胡金那边喊出胡金,给两个人做了介绍。天林请大家出去吃饭。吃饭的时候,大家似乎都在回避混社会这个话题,只谈将来,不谈现在。元庆心里明白,大家的心中都存着小军,小军不带头说那些话,大家说了也没有意思,经过一场“改造”,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天林说他打谱辞职,元庆说,好,那就好。

  天林问胡金现在干什么,胡金说现在“卧”着,准备以后开家饭店。天林笑道,我跟着你干吧。

  胡金说,不行,好兄弟是不能一起做生意的。天林说,反正你们谁混得好,我就给谁当跟班的。

  那场酒喝得有点儿没趣,元庆觉得天林说话很虚,似乎没有以前在监狱时那么直爽了。

  回家的路上,胡金说:“元庆你看好了,天林要是能跟咱哥们儿成为生死兄弟,杀了我都不信。”

  卫国工艺美术厂在郊区的一个废旧厂房里,坐几站车,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

  下车,沿着土路走,元庆憋不住问小满:“大勇被你砍了以后,再没有露头吗?”

  小满蔫蔫地说:“再也没见着他……估计他不会罢休,早晚还会出来挨揍。”

  元庆问:“他的那个什么货运公司呢?”

  小满说:“被我砸了。”

  “他的人呢?”

  “散了。有的就此丧胆,不敢混了,有的跟了庄世强和万杰,还有的跟了吴长水,估计身边剩不下几个了。”

  “当初你跟肖卫东出去办事儿,你把谁给砍了?”

  “电机厂的厂长……这事儿你别问了,以后告诉你。”

  “黄健明残废了?”

  “没有,肠子截了几段,我是用弹簧刀捅的……他现在整天藏在吴长水那边,成乌龟了。你别问了好吗?”

  “别的我就不问了,”元庆笑了笑,“我就问你一件事儿,你跟大勇是怎么搓上火的?”

  “他早就该死了,”小满一脚踢飞了一块石头,“去年夏天,我跟表哥在老疤开的一家游戏厅打游戏,一个小混子跟表哥抢,被我踢了一脚。他喊人来了,来的是大勇手下一个叫二斌的彪子,这小子认识我,想走,我不让他走,一个迷汉装什么小哥?我掐了他两把……他要是不提大勇这个名字我还不揍他,他仗着后台是大勇,说话很不卫生,被我三拳打晕了,我让老疤的人把他从楼上丢下去了。不一会儿,大勇带着一大帮人来了,都拿着刀。我怕这个?抽出刀就上!这帮孙子还真有几个亡命的,硬上,砍倒几个就老实了。大勇拿着一把破喷子冲我楼机子,也该当他倒霉,没响,他跳楼,我追上去,几个小子阻拦,全被我砍倒了,大勇挨了一刀,我没追上……”

  “好了,我不问了。”元庆瞥一眼小满铁青的脸,转话说,“肖卫东不上班了?”

  “被厂里开出了……”

  小满说,那年秋天,肖卫东喝醉了,拎着一根棍子把厂里所有的办公室都砸了,说这个厂“变修”了,喝工人的血,吃工人的肉。保卫科的人出来围攻肖卫东,肖卫东丢下棍子,冲进伙房拿出两把菜刀,追得那帮民兵满厂区跑。肖卫东将两把菜刀插在裤腰上,跳上一个开会用的台子,列宁演讲那样,挥舞双臂,大呼小叫:“工友们,资本家残酷压榨咱们的血汗,咱们必须跟他们进行严酷的斗争!”警察来了不管用,没人敢上去拉他。魏捷把元庆的哥哥请来,好说歹说才把肖卫东劝下来。警察没敢拉肖卫东去派出所,怕他在那儿再发酒疯。

  第二天,肖卫东醒酒了,去找厂长,道歉,并要求给他们车间的工人涨工资,厂长没答应。

  晚上,肖卫东又喝酒了,小满碰见,一听肖卫东说要去厂里领导工人闹罢工,跟着他就走。

  两个人走到半路,碰见厂长,肖卫东拦住厂长,刚要对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厂长先被小满的刀“专政”了。

  肖卫东喝了一宿酒,第二天一大早拎着一只喇叭,想要去厂里宣讲政策,继续发动群众,半道上得知自己已经被开除了。

  肖卫东彻底醒酒,找到躲在扁铲姥姥家的小满,两个人惺惺相惜,聊了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四只眼全都红成了兔子。

  “卫东大哥现在干什么去了?”元庆问。

  “在扁铲厂里干了几天,嫌活儿太娘们儿,走了,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扁铲的生意还好吗?”

  “据说不错,”小满哼了一声,“假的。肖卫东说那都是假象,他说,那些贝雕画糊弄乡下人还好,往城里的大商场送,没人要。扁铲在外面吹牛,说他的画儿出口日本和南朝鲜,肖卫东说,吹牛逼也不知道害臊,那些破画儿连省都出不去,还出国呢。也确实,扁铲送到南方的一批画儿被人家给送回来了,堆得满院子都是……不过咱不清楚他的底细,外面传说他是咱们那一带的首富,谁知道呢。”

  元庆皱着眉头笑:“首富现在肯定谈不上,将来就不一定了,因为他新收了一员大将。”

  元庆说的这员大将姓夏,名世虎,江湖绰号吓死虎。

  元庆刚回家没有几天,世虎就出狱了,打听着来找元庆,央求元庆给他找个工作。

  元庆想来想去,考虑到世虎在劳改队里练过几天绘画,一下子就想起了扁铲。

  见不着扁铲,元庆就写了一封信,让世虎带着信,去卫国工艺美术厂找肖厂长。

  世虎捏着信,一脸矜持,两眼放光:“我是个艺术家,他要是安排我干磨工活儿,我不干,要干就干副厂长。”

  把这事儿对小满一说,小满大笑:“世虎是不是在看守所装逼,被大勇好一顿收拾的那个大个子啊?”

  元庆说:“就是他,不过他现在装逼的境界比以前高了一个档次,扁铲需要这么一个人。”

  元庆赞扬夏世虎装逼有了境界,并非空穴来风。据说,世虎回到社会以后,绝口不提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有不开面的人问起,他总是说,连队有机密任务,我去执行了,不能随便说。这就更有装逼嫌疑了,了解他历史的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夏装,可是喊不出去,估计是跟夏天的装束有关,让人犯迷糊,发音也不是很响亮的缘故。世虎也不太满意这个外号,连吓死虎都不如,再说他也不承认自己装逼,他认为,装逼的最高境界不是这样的,应该有藏文生那样的文化,胡金那样的口才,再配上一副播音员嗓子,偶尔来上一句英语才行。

  世虎这一不承认不要紧,反倒让大家肃然起敬:谦虚,谦虚啊,这才是真正的装逼犯啊!

  一时间,街头巷尾谈夏色变,惊为天人,见了他就想跑。世虎这才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此中高人。

  世虎应聘卫国工艺厂副厂长成功之后,改了名字:夏提香,有人说这个名字是扁铲帮他起的,提香是一个外国大画家。

  元庆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夏提香整天提着一只大皮箱,跟在扁铲后面“跑业务”,号称夏副总。

  一天,天林在路上遇见夏提香,刚想打声招呼,夏提香当头就是一句:“朋友,howdoyou?”天林落荒而逃,夏提香微微一笑,踯躅前行,内心泛起一阵孤寂,高处不胜寒哦……多年以后,夏提香跟号称开拓型企业家的扁铲在电视上指着一盒什么药,高谈阔论,大谈“增粗、增长”,唾沫星子连镜头都喷模糊了,台下观众虚汗淋漓,大气不出一声,眼睛瞪得就像乒乓球。天林擦着冷汗对元庆说,这俩奸贼绝对有前途,玩挺了比尔盖茨不在话下,港上最著名的大忽悠和港上最著名的装逼犯联手打造,天作地和,古今绝配,买卖不发都不行。

  扁铲也改了名字,现在叫肖梵高,估计是根据国外那个割耳朵的彪子画家起的,自称画痴,其实连国画跟油画的区别都弄不清楚。

  二十年后,当踌躇满志的肖梵高被社会上风传为港上第一黑老大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艺术家怎么会跟黑社会联系起来。

  正如二十年后,夏提香漫步美国华尔街大道,沐浴香风金雨,遥想自己当年在监狱被人围殴一样,深感不可思议。

  3

  路边一棵树上蹲着一只乌鸦,元庆冲它吹了一声口哨,乌鸦蛮横尖叫,让元庆想起夏提香的那些令人犯迷糊的英语。

  说到大龙,小满说,那是不个不错的兄弟,怕我出事儿,每天带着几个兄弟过来看看,直到感觉我没事儿了为止。

  元庆问,大龙倒腾摩托车,没弄个店面什么的?

  小满说,不敢,这算投机倒把呢,得偷偷摸摸干,属于“戳狗牙”。

  一路闲聊,两个人走近了卫国工艺美术厂。

  元庆眼尖,一眼就看见了提着一只皮箱,正往厂门口停着的一辆大头车旁边走的夏提香。

  提香哥西装革履,领带飘扬,大背头油光瓦亮,阳光下就像神仙头顶上的那圈金光。

  元庆噘嘴指指夏提香,冲小满一笑:“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听见这边有人说话,夏提香姿态优雅地站住,手搭凉棚往这边一瞅,搁下皮箱,惊呼:“恩人来了!”张开双手等元庆过来拥抱。元庆站着不动,心想,装逼你也看看对象呀,老子让你装不成。双方正在对峙,小满沉不住气了,大吼一声:“夏彪子,过来请安!”

  夏提香冷不丁打个哆嗦,定睛一看,是小满,腰板顿时塌了半截,提起皮箱过来了:“二位,想死我了。”

  元庆伸出一只手让他握了握,笑道:“夏副总这是要去哪里?”

  夏提香一笑:“市委要开发利用咱这个厂子,我受肖厂长委派,过去知会一声,我们不答应。”

  小满说:“你是市委书记他爹吧?”

  夏提香预计接下来小满要关照他的屁股,提前闪到一边,冲大头车里的司机一摆头:“等我片刻。二位,进厂一叙。”

  进了一个满是垃圾的大院,夏提香将元庆和小满往一间门口用油漆字写着“老总办”的屋子一让:“这是我跟肖总的办公室,肖总不在,我主持工作。”屋子里全是香蕉水的味道,元庆退了出来:“算了,不坐了,等老肖回来,你让他回家一趟,就说我找他。”

  “那就不在这里坐了?”夏提香矜持地点了点头,“也好,咱们去接待室聊,顺便吃个便饭。”

  “不用了,”看“老总办”都这么个档次,元庆估计接待室没准儿是个猪圈,“我们还是回去吧,不麻烦你了。”

  “那儿的话这是?很不卫生嘛。”夏提香不由分说,一把将元庆推出了“老总办”。

  接待室是一间教室样的大房间,四周摆着一圈长条板凳,中间是一张油渍麻花的圆桌,几个灰头土脸正在稀里哗啦往嘴里扒拉面条的女人见夏提香进来,见到猎枪的兔子一样,一哄而散。夏提香走到一个小窗口,冲里面打一个响指:“四菜一汤,两瓶白酒。”

  既然进来了,元庆又不好说什么,讪笑一声坐下了。

  小满想走,被元庆拉到了身边:“你平常不在家,咱们正好聊聊。”

  酒菜上齐,夏提香打开一瓶白酒挨个杯子倒:“企业暂时困难,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小满说:“早知道这样,你跟着我们走好了,我请你去市委食堂吃标准宴。”

  夏提香不慢地扫了小满一眼:“三十年河东又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早晚我请你们参加中南海国宴。”

  元庆干了一杯,对夏提香说:“你忙,我跟小满聊一会儿。”意思是让他回避。

  夏提香将脚下的皮箱提到腿上,一拍:“你们聊你们的,完事儿我直接去市委,咱们顺道儿,我有车,有司机。”

  元庆不理他,问小满:“年初的时候,胡金过去接见,我听他说,大勇带着万杰和庄世强投奔了吴长水,有这事儿?”

  小满说:“你还是别问了,提起他我就没有情绪……我真不理解,就这么个要脑子没脑子,要魄力没魄力的迷汉,他当年怎么会‘造’出那么大的名声来呢?当年连小军都在他的下面,操。算了,我还是跟你说了吧……是这样,大勇被我灭了威风以后,反扑过一次。那天我跟岳水去陵园看我妹妹,正在烧纸,山坡上下来几个人,有几个家伙的手插在前襟里,估计里面有枪……当时陵园里很多人,我料定他们不敢玩野路子,也知道要跑的话,不但前功尽弃,还容易给他们杀人的胆量。所以我就让岳水老实呆在那里,迎着他们上去了……”

  “满弟弟,你傻……”夏提香刚要插话,元庆一个冷眼递过去,夏提香当场噤声。

  “夏彪子,你再跟我装逼,我这就让你在厂里当二逼,信不信?”

  “说你的,”元庆拉了拉小满,冲夏提香一笑,“夏哥别介意,他就这脾气。”

  “那几个迷汉当场就愣了,”小满喝一口酒,继续说,“我趁他们愣神的时候,直接靠上去,抓住一个迷汉的手,带出了他的枪,是一把胡金那样的破喷子,我抓着他的手,把枪顶住我自己的头,让他开枪。我知道,这种破枪反应慢,万一他想搂机子,我可以直接放倒他,拿他当挡箭牌……有几个彪子吓傻了,往后退,我问拿枪的彪子,你不敢是吧?那个彪子手哆嗦,直瞅旁边一个叫蜷毛的小子,蜷毛被我砍过,当时号称大勇的第一杀手。我以为蜷毛会拿枪打,或者抽出刀砍我,可是他没动,对我说,小满哥,拉倒吧……”

  “不能拉倒!”夏提香高叫一声,“关键时刻,表现身手,强者气度必须体现!”

  “怎么体现?”元庆知道夏提香又要装逼,想看他怎么个装法。

  “simple,”夏提香咳嗽一声,慢慢站起来,对着眼前的空气说,“兄弟,带上你的人马,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下次再犯,决不饶恕!”

  “我去你娘的吧……”小满“噗”地把刚喝进嘴里的酒吐了出来,“二哥说得果然不假,这他娘的绝对是港上第一装逼犯!”

  “提香兄,我建议你不要说话了……”元庆忍住笑,拍拍小满的后背,“你继续。”

  小满笑够了,拧一把嘴唇接着说:“我一看这个情况,咱也别‘抻’了,兔子惹急了还咬人呢。我说,你回去跟大勇说,感到寂寞的话就过来找我,我随时奉陪。我跟你们没有仇,我跟大勇的事儿是我跟大勇的事儿,你们最好别掺和。蜷毛说,小满哥你不知道,我们只不过是过来跟你谈谈,没有帮大勇的意思。我说,你们跟我谈不着,要谈的话,让大勇来找我……后来,大勇就跟了吴长水,就这样。”

  估计大勇基本上算是“沉”了,元庆说:“大勇曾经扬言要弄死我,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小满摇头:“不能这么说。你想,他敢把自己的手都不要了,心肯定不是一般的狠,有机会还是得反扑。”

  想起大勇当年的这码事儿,元庆的心沉甸甸的,不想研究他了,转话说:“听说卫东大哥要跟着你混?”

  小满笑了:“听他瞎说……老小子贼心不死呢,还想回厂领导罢工,说他要当新时代的文谦祥。”

  元庆跟着笑了:“还他妈文谦祥呢,我看他就是个酒彪子。”

  小满点头:“对,这家伙好酒呢,现在是跟大宝齐名的俩酒彪子……对了,大宝现在成肖卫东的跟班了。”

  小满说,大宝他妹妹跟肖卫东是同事,当初也在电机厂,是个仓库保管员,因为偷厂里的手套和面纱,被厂里开除了。大宝打听到肖卫东是那个车间的主任,提着一挂肉去找肖卫东,谁知道肖卫东已经被开除了。听说肖卫东要当“工运领袖”,大宝吃多了壮阳药一样兴奋,非要当肖卫东的马前卒不可。肖卫东将他拒之门外,大宝干脆使了一招程门立雪,肖卫东扛不住劲了,开始接纳。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黏糊”上了,经常在一起喝酒。肖卫东现在的性格变化很大,以前目空一切,别人跟他打招呼,他用鼻孔看人,现在随和得像个老迷汉。

  元庆问:“大宝也不混了?”

  小满说:“他本来就不混,一个老妖怪罢了。现在他不让别人喊他宝叔了,那样显老,喊宝哥,有那样年龄的哥吗?”

  “一个醉醺醺的老混子整天跟在身边‘隔应’人,街面上没有笑话肖卫东的?”

  “谁他妈笑话谁呀,”小满摇了摇手,“你家老爷子经常说,这年头坏人好人分不出来了,何况一帮无业游民。”

  “我觉得你们说的不对,”夏提香在一旁插话道,“我认为,打打杀杀的都是坏人。”

  “你没打过人吗?”元庆笑道。

  夏提香的脸红了:“那是公元前的事情了……刚才满弟弟说的那事儿,我觉得对方就是坏人。”

  小满一矜鼻子:“你才知道?所以我说,必须打,以暴才能制暴。”

  夏提香忽地站了起来:“我一个战友在警备区,改天我请他拉一个连来,一水儿的农村兵,半自动、手榴弹,弄不死他!”

  小满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抬脚就踢,夏提香早有准备,急转身,撒腿就跑,皮箱摔在地上,跟着他嗖嗖地滚。

  元庆刚要喊他回来拿皮箱,夏提香就被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定睛一看是气喘吁吁跌进来的岳水。

  小满皱皱眉头,歪着脑袋问:“有事儿?”

  岳水叫声“哥”,直接歪在了地上:“胡金被人给砍了……”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乱中取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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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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